沧海






  “雁儿,你在生姐姐的气?”话声自不远处响起。

  太后?我一怔。

  好在,这皇家什么都不缺,隐身之处更是多不胜数。在反应极快的冷蝉儿拉助下,两人迅速没身在一丛密林掩蔽的假山后。

“不是生气。我只是在想,如果那面腰牌上写得是长风的名号,今天的事情会有如何演变?在这个时候,又是谁胜谁负,谁得意谁失落?”

“这……唉,雁儿,你还是看出来了……”

“姐姐不想我看出来么?”

  “……还记得我们嫁人前的那一晚,彼此说过什么么?”

  “我们说过,不管我们的夫家会有如何态势,我们姐妹间的情谊永远不变。”

  “现在亦然。”

  “是,亦然。不管是何时何地,我都会以性命来保姐姐。”

  “我也是。无论怎样的状况下,我都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但我们都无法保证不去伤害彼此身边的人,最亲的人。”

  “雁儿,这是我们的悲哀。”

  “算了,已经习惯了,我们在享受上天所赐的荣华富贵的同时,似乎注定要承受那些观避不去的悲哀。”

28

  有时,对付这世上最复杂者的最有效法子,往往不是什么奇谋异策,而是最简单的那个。

  就如,若要击败一代鸿谋诸葛亮,只要把他一人引到四下无人处,一剑毙之即可。简单,而有效。前提是,能把人引得出来。

  皇帝用得就是这最简单的法子。

  太后五十大诞,普天同庆,天下诸侯齐聚京城。在那些分量极重的众目睽睽之下,刺皇杀驾的刺客身上掉落一块腰牌……那般情形,那块腰牌的真伪已不再重要。纵使所有人都明白,腰牌所代表的人物行事不会如此拙劣,那个滔天罪名“他”亦要先自担承。至少,第一步,受羁入狱不可避免。至于其后,以皇权之威使得人证物证俱全又有何难?

  但事情发展,连连出乎了皇帝意料。

  腰牌,这出戏的重头道具“临时换将”,是第一个。本来,若能就势拿下另一个,也算顺水推舟,战果相同……秋远鹤的销声匿迹,是第二个。

  未打草,蛇先惊。太后和皇帝,都失算了。

  这一席话,是我和冷蝉儿坐在皇宫一处不受注目的宫房顶上,一人一壶御酒,边喝边听她娓娓道出的。

  她还桀桀怪笑道:“还有那个太后,她以为她事事为她儿子打算,殊不知啊,这出场戏里,她的儿子另有谋划,只过,到最后,母子两个都被人反将一军而已。她啊,再如何老谋深算,总不如她的儿子了解自己的对手罢?也不会比秋夫人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没看,秋夫人虽然郁沉,却并没有多少担忧?真要如太后所愿,腰牌未被替而换之,结果啊,还真是难以预料呢,哈哈……皇家这出戏,还要如何演,如何变,如何结……”我无意掺和,也无意静观。我只想关心需要我去关心的人。秋远鹤此时既不在京城,又身缠官司,必然无暇分顾与秋长风昔日爱婢深有关联的冯婆婆,正是接走婆婆的良机。

  只是,普济寺那个地方……这时的秋皓然必然不能劳烦。若管艳在,还有她轻车熟路,她不在,我只得另请高人相助。

  “为何我要替你做这桩事?”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唾,谁和你是朋友?”

  “不是不要紧,做事就行了。”

  冷蝉儿这女人,不是一般的别扭,被我带出皇宫,又换了便服,眼看要到普济寺,她仍有满嘴的抱怨。

  “见着无云大师……”

  “不见!”

“说明来意……”

“不说!”

  “看他意下如何……”

  “不看!”

  “接了婆婆出来……”

“不接……”

“快点!”我把她推向那散发着佛家威严的寺门,自己则迅即退后。

  冷蝉儿得意地撇撇嘴儿,“巫族女人,被佛门圣地给降住了是不是?我还以为,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真让人失望。”又扔了几句足够让人吐血熬肺的废话,昂首迈向寺门。

  我则找块干净青石为座,静侯佳音。

  那道寺门,我并非进不得,只不过,婆婆在里面并非囚禁,单为进一道门便与各方神明释出的迫压力道对抚,未免浪费。

  但稍坐未久,即有感一丝小有所成的力道渐形逼来。在其逼近到身前时,我拈指拂去,“是谁?”

  “我。”一团凡人难见的尘雾中,站出一人。

  “小臭冰。”是多日不见,身形拔高、脸孔削长了的小臭冰,云忘川。

  他开口即道:“你能放过他们么?”

  “他们?”我晓得了他来意,“你的父母?”

  “我的?”

  “就是‘你的’,你和天女的父母。”与那对男女无关,是我这一生最感谈巫神慈悲的幸事。“你来,是为他们求情的?”

  小臭冰……长大的小臭冰,不再适宜小臭冰这个“爱称”,权且称他的全名云忘川罢。

  云忘川想必对我的话有两三分的领悟,“巫界中发生何事我并不清楚,我只是认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不能坐视无睹。”

  “你的巫术从何处学来?”

  “身为巫人,对一些基本的术力本身便能无师自通,何况,我曾饮过你……”他攒眉止语,默然良久道,“前一段时间,弥漫天下的那些谣言,与‘他们’有关?”

  “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被押解到此,接受公审。”昨日,即是公审之日,大巫师被判斩刑,云氏首夫妇则是终身监禁。

  “可以放过他们么?”

  “皇帝不会放的。”一斩一禁,斩者身首异处,禁者老死牢内,意在宣告世人,巫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长生不死实乃痴人说梦。

  “如果你说话……”

  “我说话没有那般好使。”

  “我知道你不会放的,我来找你,也只为试一试。”云忘川那张肖似天女的脸豁然神重,“告辞了。”

  我本想和他多说两句话:这些日子,他身在何处?可与小婵玉团聚?但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给我任何闲话的机会。

  我也未能如愿接上冯婆婆。

  冷蝉儿转述无云大师的话道:“沧海施主未来仍然多变,此时接人回去,害大于利,不如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来一家团聚。”

  冯婆婆也传来如是讯息,嘱我行事务必谨慎。

  未来仍然多变?行事务必谨慎?

  接着婆婆,再去和娘聚首,离开巫界也好,还在巫界亦可,一家人远离纷挠,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不可以么?

  还能如何多变?还要谨慎何事?是我把事想得太简单,还是他们习惯把事想得复杂?

  既然暂且不能接婆婆同行,我不如先返巫界看望娘?我以平凡小海的面貌行走兆色城街巷间,脑子转来转去,尽是这个念头。

  不想再有与故人相逢的惊喜,恁大的兆色城也并非只一条万荣街有美物可食,坐在偏僻小店,吃着平凡好料,想着太后寿宴上的珍馐佳馔,不时暗发感叹:同为裹腹食材,皮相天差地远,被赋予的重视亦是地远天差,同物不同命啊……嗯?

  忽然涌上的头晕目眩是怎么回事?我强撑额角,力挣双眸,但体内的困倦仍源源不绝袭挠而来。而且,眼竟似花了,不然,我怎看见云忘川自小店后厨间行来,在我面前落座?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他确定存在?而且,还沉沉有语,“但我不能不尽为人子的本分。我只要拿你,向秋皓然还是秋长风都好,换‘他们’出来。自此,我才能与‘他们’真正切断瓜葛。”

  他在我饭中下了东西?如此意念一闪,我强自念决除之。

  “是巫神庙里的香灰,掺上这外面的普通***,就有使巫者昏迷之效。但我知道它对你顶多有半刻钟的功效,所以,我提前知会了秋皓然和秋长风,按时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会不会到?若会,先到的是秋皓然还好,若让秋长风看见我以小海的面貌,却顶着巫女身份,以他此时的记忆,该如何设想此事?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那时就不该救你!”我竭力高声,让自己意识不致沉沦,也为吸引外人注意,“我救你,你却要害我,你该死!”

  “我不会害你,你……我昨天到牢内,本想救出他们,但苍山守在那里!他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为了你的母亲可以不顾一切,我也只是为了那两个生我的人尽一份力而已,我不能什么也不做!我不会害……”

  “混账东西,你是个混账东西,苍山也是个混账东西!你竟敢下***害我……”我尽力把“***”咬得重声,路过者,有没有一位侠容义士伸以援手?

“我说了,我不会害你,你暂且忍耐……”

“无耻小辈,敢以***害人!”一道劲风擦过我的肩项,谢天谢地,当真有侠士披刀相助,袭取云忘川。趁着这当儿,我按桌起身,踉跄着向外跪去。

  “沧海!”云忘川移形到我身后,手握我臂,“你……”

  “沧海?”拔刀相助的侠士身法也不慢,将我另一臂扶住,“果然是你,沧海,你怎么会被人……”

  此时,我已看不清来者是何模样。但凭直觉,感觉这人无害,伸手紧握住他衣襟,“带我离开这里……快!”

  来者未有迟疑,手中剑锋出鞘,抹向我右侧的云忘川。在其闪避之际,他一臂困我腰际,拔地起身。

  我只听到两声还是三声的追呼自后而来,强撑了够久的意识被巫神庙里的香灰彻底溃散……


29


  其实,我想得到云忘川不会真正伤害我。

  我的不肯就范配合,是因为一份不甘罢。

  我可以体谅他的心情。如果那对夫妇是沧海的生身父母,不管如何,我都不会任他们沦到今日境地。当真到这步境地,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云忘川今日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就算此事事不关己,仅是一个旁观者,也无法指责他今日言行,说不定还会赞他一声不计前嫌,事亲至孝。

  但体谅是一回事,原谅是一回事。

  当我成了他救父救母的工具时,这块曾共患难的小臭冰,当真只成了云忘川。

  “今天好些了么?”

  我匍案未应,进门的倾天体起我的腕轻触脉搏,“平稳多了。”

  的确平稳多了。没想到,一撮巫神庙的香灰,汇上这外界的***,就成了巫者的克星。尽管神智很快清醒,它的余威仍使我心脉快悸紊乱了好些时辰,以致让倾天有机会灌我喝下一堆苦药。

  那香灰,定然是云忘川离开巫界时携出的罢?可想而知,他早在未离巫界前已然窥知这个秘密,是以逃命时不忘携滞,以备逃亡程中的不时之需。恐怕那时连他自己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把它用到我的身上。

  “你说那个人,曾经是你的弟弟?”

  “现在不是了。”

  “但我是你的哥哥,你无可否认罢?”

  我轻笑,回眸瞥他,“这么想要我这个妹妹?”

  “当年,云姨说要给我生个妹妹。所以,多年以来,我遵遁爹和娘的遗愿,寻找云姨时,从不忘了还有一个妹妹要找回。”

  “娘始终记得那个可爱的天儿。”鉴于一种莫名的信任,我已把近来情形向他细细说明,包括在巫界和娘团聚,包括我与秋长风的种种。而这几日小海最大的消遣,就是逗弄这个寡言少笑的哥哥。“但我看着眼前的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可爱’沾上边嘛。”

  倾天难置可否,只得把一碗熬就的药汤放在案上,“喝了它!”

  “恼羞成怒?”我撇嘴,“这可不是当哥哥的风度哦。”

  “你——”

  “嘻嘻,是不是因为我是小海的模样,你才不够疼我,那我换成沧海好不好?”

  “你……你好好歇着!”倾天似是不愿与我一般见识,甩身就步。

  小海哪肯呢?好不容易赚了个哥哥,当然要尽一些做妹妹的本分。当即就追上去,挎上他一只胳膊,被他一路拖着,从房内到长廊,再直奔厅堂。

  “哥哥,哥哥……”叫起来感觉还不坏呢,“哥哥,是不是妹妹要什么你都会拿给我?”

  “……你要什么?”倾天的脸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羞赧。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海喜欢什么!”

  “整个倾家都是你的,随便你想吃想花。”

  “没有诚意!哥哥如果想疼妹妹,当然要花些心思分些精力的嘛。”

  “那你想如何?”

  “要来的就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想疼我……”

  我们迎面,有家丁模样的人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