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那你想如何?”

  “要来的就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想疼我……”

  我们迎面,有家丁模样的人躬身以待,“少爷,客厅里有……”

  倾天面色一凛,“没长眼睛么?怎不见过小姐?”

  “小姐?”家丁稍愣。

嘿嘿。我指了指自己鼻尖,“快来,快来见过我!我可是你们家少爷眼下最疼爱、最重视、最宝贝、最……”

但我的“最”字累积,被自客厅内迈出的人打断。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从阮阳侯的未婚妻到倾家当家少爷的宝贝,你还真是不会亏待自己呢。”

  打断别人说话是不对的。秋长风不该打断我,而我该让家丁将话说完。如果知道来者是秋长风,我定会掉头疾走。这个人,能避则避,不见最好。

  倾天将我挡在身后,背梁挺直,“清风,你来此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探望长天了?你我何时到了这样生分的地步?”秋长风一步一步踱近过来,“那天,该是你罢?是你救走了巫界首领?”

  “巫界首领?”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巫界首领是何许人。你来京城并非一日,不可能不晓得巫界与皇族联姻之说。”

  “我当然有所耳闻。而据我所听到的,这位与巫界联姻的皇族中人并非清风。”

  “那又如何?”

  “既然不是清风,你此番登门质询不觉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那段联姻已经解除了。”

  ……解除?我怎不晓得。

  “巫界首领以联姻之名,诈降我朝,居心叵测。幸得发现及时,不然后果难料。”

  这……这什么啊?

  “如今罪名确凿,联姻之说自然无效。皇上命我主审此案,我当然要登门一晤长天。”

  罪名确凿?如何个罪名确凿?这几日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所有在逃的巫界逃犯中,巫界首领是重中之重,长天救了她,按法该受连坐。但不知者不怪,我会向皇上禀明原由。只要,长天交得出人。”

  巫界逃犯?我……成了逃犯?

  “我交不出人。”倾天淡声道,“那天,我的确救了一位绝色女子,但她只是短暂昏迷,待醒来了就莫名不见。我一度以为自己遭遇鬼神。”

  “哦?”秋长风声嗓含笑,“长天认得巫界首领么?”

  “不认得。”

  “不认得又如何断定我说的巫界首领,必然是一位绝色女子?”

  “清风好健忘。你也说了,我来京城不是一日,耳闻之中,巫界首领生得煞是貌美。你今日找上门言我救过巫界首领,自然而然,我不难将两者有所联想。还是,传闻有误?”

  “也就是说,我今日想从长天这里带走巫界首领,是不可能了?”

  “清风若有兴,可以在这栋别庄内大肆搜查,看看我可窝藏了什么人。”

  我攥着倾天的背襟,手心已钻出汗来。

  由秋长风的话里话外,我不难猜度出发生何事。虽然起因不明,但巫界成为大陇皇朝敌患必然已是定局,不然,哪来的罪名确凿,哪来的巫界逃犯?

  “搜查倒不必。长天真要藏什么人,搜是搜不出来的。”秋长风道,“反正,就算一时捉不到,早晚也会捉到。相信,这位巫界首领在听说了自己的弟弟和族人落网之讯后,不会无动于衷。”

  弟弟?是云忘川么?还有……族人?哪些族人?

  “既然长天不肯出手相助,我也只得告辞。不过……”

  秋长风猝然出手,倾天以臂相格。在两人拆招的当儿,我不假思索,撇开腿跑离。

  我需到个无人地方,移形换影去找……

  秋皓然?这时候,他可是小海能够信任的那个?

  不,我不能冒险……苍山!我需去找他。巫界如今成朝廷之患,他如何了?为了躲我,他一直以押解大巫师诸人之名住在刑部,若秋长风没有诓语,苍山此时……

  不,不,这眼下不宜胡思乱想,一探究底才是紧要之事。

番外 之秋长风(一)


  咚。咚。咚。

  一如每日,在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前,我早已经醒了。

  “公子,奴婢进来喽?”

  就是这一声。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养成了等待这个清甜声嗓的习惯。不听这一声,仿佛这一日便没有真正醒来。这未必是一件好事,但也不算太坏,反正这个清甜声嗓的主人是我的丫头,只要我想听,随时听得到。

  “进来。”

  门被推开,那个娇小人儿提着洗秋的泉水,携着山间清洌的空气,还有一脉跃动在枝桠间的晨时阳光,走了进来。

  “早,小海。”望着这个融跃在阳光中的小人儿,我释出一笑。明月那厮常说,清风的笑能让烈妇脸红心跳,能使尼姑蓄发还俗。虽然那话纯属无聊胡评,但不明所以地,我总想看看小海这丫头的脸因我的笑有所改变。

  “早,公子。”那丫头礼行得很得体,脸笑得很谦卑,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珠子注视我时……与注视得多、得满没有两样。

  “公子,您睡得好么”

  “不好,腰酸背痛。”她是例行一问,我偏不想例行作答,谁让她白白浪费了本公子的“笑”意。

  “奴婢替您按摩一下。”她立时放下已经捧在手中的长衫,站到我身后,以不够细致却绵软无骨的小手在我肩背上椽捏巡移。

  刚刚做过早膳,她身上还带着厨间的油烟气,却掩不去独属她的那股淡淡的甜味,就如……就如上一回带她逛街时随手买来打赏的麦芽糖。

  “公子,用完了膳,您会出去么?”

  “有事?”

  “今儿个阳光好,奴婢想晒晒您的被褥。如果您在房内,怕打扰了。”

  自小至大,我用过恁多丫头,她是一个最像丫头的丫头。像到不怕让我明白,如果付她月钱的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有这份无微不至和乖巧贴心。说到月钱……也只有在发放月钱时,这丫头望我的眼神里才多了一丝异于常时的激动欢悦,也由此,让本公子顺理成章地多了一个牵制她的把柄。丫头不听话,总是要管的,是不是?

  “我会到后山一趟,一个时辰左右,在我回来前,你将一切打点完了就好。”

  “是。”

  是?就一个字?虽然我不明白我想听到什么,但却越来越不满足她如此称职如此合格的奴仪。“小海,你随本公子多久了?”

  “快两年了罢?”她小手移我颈后揉捏,“呀,公子,您定然是昨日练功过度了,全身都好僵硬呢。”

  这……丫头!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些话会给人多少暇想?尤其,那股甜甜淡淡的气味在鼻端缠绕不去,柔若无骨的小手肩颈上捶打游移,还有一个娇小秀软的身子!我蓦地起身站起。

  嗵!我的突然动作,她推拿的双手冷不丁落空,让她由床沿滑落地上。

  “公子,您做什么啦?”她抬起一双无辜大眼,唇儿嘟起。

  “我……”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我震惊于自己对一枚苦涩青杏般的小丫头忽生绮想?我能说素有洁癖的我竟然认为她的油烟味也不算讨厌?

  “本公子做什么需和你交代?你这个笨丫头能懂什么?”

  “……”我看到她的唇儿翕了翕,眸儿瞪了瞪,从地上翻起身后,再仰首,又是一张谦卑的奴婢面孔,“奴婢知道了。请问,公子您可以梳洗了么?”

  我确定,此刻她必然在肚子里将我骂了个畅快淋漓。但这丫头就是这个本事,心底再大的怨气,还能笑得若无其事。看似简单透亮的人儿,却有最高明的两面功夫。我看得到她表面下的真正情绪,却察不出她藏在心底的真正心事。这实在不是一件教人愉快的事!

  “小海。”在她为我拭面时,我存心拔直了腰,让她娇小人儿提起了脚,举高了手,方能行事,心中也因此多了些许得意。不过,这笨丫头,对男人毫无防心,整个人都依了上来,若本公子是个定力不够或者饥不择食的下作主子,她都不知被吞吃了多少回下去!

  “公子您吩咐。”她恭声说着,透着一层粉亮的微噘唇儿泄露出一丝怨怼。想到这时候翻嚼在其下的抱怨之声,我心情顿时大好。

  “小海侍候本公子近两年了,觉得本公子是不是一个好主子?”

“……是。”

  臭丫头,明明口不对心,还能说得如此恭敬?“既然本公子是好主子,你是不是更该精心侍候?”

  这话说完,我万分肯定,我听到了这丫头嘴里的咬牙声。“公子您吩咐。”

  “蠢丫头,你都不知道本公子要你做什么,就答应得如此爽快?”我手扶上她窄小腰身,“不怕本公子吃了你?”

  只是,为了吓她一吓。我如是对自己道。想也知道嘛,以本公子的品味,怎么可能对她动“吃”兴?

  但,她大睁着一双眼睛,道:“公子您饿了么?今天的早餐里有您最爱吃的拌茄泥,还有辣香凤脚。”

  “……”再次万分的确定,对这个不解风情又迟钝呆笨的丫头,本公子绝无兴趣!

  “既然知道本公子饿了,手脚还不快些?磨磨蹭蹭地想饿死本公子不成?”

  她又是眼珠子闪了几闪,粉亮唇儿动了几动,忍气吞声成一个字:“……是。”

  臭丫头,笨丫头,蠢丫头,越来越让本公子不满意!

  我很想用些气力,折断掌中的小小腰身,但力运到半截,意识到自己的怒气毫无道理,遂收手回来……嗯?

  “这是什么?”我将指尖触到的物什取下,晃到她眼前。

  一块成色尚可的玉,并不稀奇,教人纳罕的是这小钱奴也舍得给自己买佩饰?

  谁知,她脸色丕变,顿时扔了布巾,跳脚来夺,“还给我!你快还给我!”

  “你”快还给……“我”?为了这块玉,敬语和卑称都免了?“什么宝贝东西么?难不成是家传宝物?”

  “不要你管,快还给我啦!”她脸颊急红,声嗓转促,“还给我,这是小海收到的礼物,还给我!”

  礼物?也就是别人送的了?什么人送的,可以让这丫头不惜抛了一向维持良好的奴婢面具?“这也算礼物么?本公子如果高兴,比这成色好一百倍的玉可以送你百块,你要它做什么?”

  “不管不管,你还给我就好,快点啦……”

  她一会儿跺脚,一会儿跳脚,大眼睛内还起了隐隐水意,好不可怜。但她愈急,我愈无好气,将玉举高,任她跟着打转,“告诉我,是什么人送的?”

  “不要你管!”

  “我偏管!”

  “不要……”啪!那物什在她又一回跳脚抢夺时,由我指间滑落,碎裂到青砖地上。虽然绝非本意,但不可否认,看它碎了,我窃喜。

  “你……它碎了,它碎了,碎了啦!”她围着那块碎玉转了又转,眼泪已经噼啪流了满脸,“你把它摔碎了!”

  “一块不值钱的玉,碎了就碎了。”

  “你……你讨厌!”

  看她抽噎流泪的模样已够碍眼,听她如此“大逆不道”更是火大,“你敢说本公子讨厌?”

  “你就是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一个丫头,如此没有现矩,是想本公子罚你么?”

  “随便你罚个高兴,小海不做你的丫头就是!”她张牙舞爪的吼完,跑了出去。

  这臭丫头是想怎样?居然敢对主子如此无理?我瞪着地上的碎玉,想着她哭时的样子,决定放她一马,不过等一下用膳时,必须告诉她,下不为倒。

  “公子,小海走了。”

  “……呃?”

30


  秋长风出手,可是为了捉出躲在倾天背后的我?!

  想到这点,我突不敢妄动。

  长天公子只是他江湖上的朋友,并非官场同僚,他完全不必将皇族巫族的牵扯讲得如此详细。他那些话,似是有意说人给“人”听。

  他是笃定巫界首领藏身在此,还是已然时小海起疑?

他如何忖度小海,我无从设想,最怕的是,他将小海与沧海有所联系。我洗去的是他的爱意,不是智力,他当真做如是联结,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我不能走。走了,只能坐实他可能已滋的猜疑。

  念头打到这儿,我将脚步踅回。

  庭院里,清风、长天两大公子仍打得热闹。但秋长风身后一丈开外,已多了两位逵违多日的守护者。

  “大哥,得满姐姐。”

  “小海?”费家兄妹见了我,自是讶异,“你……”

  我两眼泛红,满脸委屈,“公子讨厌小海,不要小海了。”

“这……”兄妹两人面面相觑,俱现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