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





这么一个女孩子,我还能做什么?只好随她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下星期给你。」我说。
    她用手撑着下巴,细细的看我,「你像我的父亲,说不出在什么地方像。我父
亲不年轻了,他四十岁才得了我一个女儿,现在居然赶了我出来,我母亲也不说什
么。」
    「你母亲年纪也大了?」
    「不,母亲今年才三十八岁。」她说。
    我点点头,以她的骄傲,她是不轻易说起家里事的,我相信方德明一生一世也
不会知道。但是我什么地方像她父亲呢?
    如果她有那样的一个父亲,就不该叫玫瑰玛璃这个名字。
    「我原来有个中文名字,因为母亲不喜欢的缘故,没用。」她果然说了,「你
道奇不奇?」她的语气想也是跟她父亲学的,相当头头是道。
    我终于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母亲可是中国人?」
    玫瑰奇说:「只有你看出来了,她是混血儿哪。」
    我说:「难怪你这么的白。」
    「是嘛?」她说:「在夏威夷每个人都是混血儿,只要不明显,谁也不细细的
去查。也是中国人,很纯的,住在一个地区永远不走出来。我母亲很美丽,有一半
是中国人。」
    我不好问她另一半是什么人。
    她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女孩子,开头我们都以为她是纯正的中国人,到现在,才
发觉完全不对劲,但是我们不能说她完全不是中国人,她说她有四份三是中国人。
    我心中叹口气,如果她简单一点就好了。
    如果她简单一点,我也不会对她痴到这种地步吧?
    我已经痴得要用红楼梦来解释自己了,老天爷。
    她的手搁在图书馆的长台上,手指细而且长,手指上戴满了戒指,都镶着小小
的宝石,我想把我的手放在上面,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
那么做。
    在她的面前,我十足十像个书虫,连女孩子的手都不肯碰。她的手是细的,细
而且白,相当长的指甲,但是干净,没有指甲油。通常看文艺复兴时期的外国画,
我总是喜欢留意女孩子的手,无论交迭着,支持着下巴,拿着望远镜,抱着婴儿,
那双手总是十全十美的,我喜欢那样的手。
    我低头不响。
    我终于遇见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但是她不容易得到。
    我想我们该走了,今夜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还得替她捉刀做功课。
    她却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顽皮的人,顽皮,你明白!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
开头你也一直与我作对,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变了,变得这么静?」
    我说:「你不知道?」我看着她的手,「我爱上你了,所以没有笑话好说呀,
爱情不是潇洒的。」
    「什么?你爱我?为什么?」她很吃惊。
    「因为你可爱。」
    「不不,不要爱我。」她摆着手。
    「为什么?」我问:「我爱你,这是我的事,我又没强逼你也爱我。」我淡淡
的说。
    「怎么会呢?」她睁大了眼,「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他拿了手枪逼我爱他,你
的态度倒很两样。」
    我握着自己的手,看她一眼,我说:「我是中国人。」
    她不响。
    她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当我是一个好朋友一样,她说:「我不明白,但是我
喜欢你,我不会不对你好的,但是我也不会对你太好。」
    我有一阵心酸,好,她上来就把态度摆明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永远坚持
「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态度。
    我说:「你的男朋友太多了。玫瑰,太多男孩子对你一见钟情,所以你才会这
样。」
    她看我一眼,「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不爱我,完全的拒绝了
我,令我伤心到现在。」
    「真有这么一个人?」我诧异的问:「谁?」
    她点点头,「有。他开一家贝壳店,中国人,长得很好。他不喜欢我,我一进
他的店,他就皱眉头,一直说我的中文不好。」
    「这是你来学中文的原因?」
    「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坦白的说:「。我想这是讲究缘份的,我爸爸
说什么都是缘份。他要是不喜欢我,我的中文再好,他还是不喜欢我,他不过是故
意挑剔而已。」
    我笑:「是的,你父亲说得很是。」
    「不过我总是忘不了他,也许只是心里生气的缘故。」
    她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成熟,也很有哲味,甚至与我的想法差不多,不过这只
是她的片面,这个女孩子有多少面,我不知道,相信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她的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膊上,彷佛我也是女孩子,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她说:「我爱跟你讲话,你懂得很多,方德明,他不过懂得玩网球而已。」
    我看着她,她的样子是很有诚意的,而见很天真无邪,大眼睛睁得很美。但是
谁能保证她不向方德明说:「我喜欢你的强壮,伟,他不过是中文好而已。」
    我也能看得穿她,毛病便是在那里。
    我想得太多了,我应该相信她所说的话,欣赏一番。
    美丽的女孩子往往是最难得到的,我爱她,就因为她难以得到。爱一个人是快
乐。我不认为单恋有什么不对,就算这是单恋吧,我仍然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爱
一个人是好的,爱与被爱,我选择爱。我不要被爱,多少人说:被爱是幸福的,他
们错了,一个讨厌的,常常如鬼附形的跟在身边左右,有什么快乐可言?但是至少
现在我看着玫瑰,便得到了我的满足。
    玫瑰说:「我们该走了?」
    「可以走了,不要怕,我没有枪,这里买枪是不合法的。」我笑了。
    她也笑,「与你在一起,真是无忧无虑。」
    「啊,是的。」我说:「这是我的好处。」
    我与她走回家去,她的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
    在旁人看来,我们何尝不是恩爱的一对。
    实际上,实际上我们十划还没有一撇,我连她的影子还没有抓住,多么可惜。
    「我会想念你。」到了门口,她说。
    「谢谢。」我一鞠躬。
    她笑了,「再见。」她一转身,走了。
    连一个转身都是美的。
    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阿木林。
    同学告诉我:「你与她在一起,迟早要吃苦的,你知道那个舞会?她已经答应
与方德明同去了。」
    「是吗?」我淡然说:「我教她中文,不过是想她学好功课,没有其它的意思,
你们误会了,至于她与什么人去舞会,与我无关,我对她没有企图。」
    「你真伟大。」同学说。
    这是称赞?是讽刺?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舞会。我只希望与攻瑰静静在一起谈话,聊天。当然她是喜欢舞会的,
因为她永远是中心,我不会忘记上次的舞会。
    她居然在门口等我。
    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她认识了方德明。
    那个舞会我还是要去的,只是为了去看她,不是为了其它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其它人怎么想,我也有我傻气的一面,我非得去看看她不可,看她怎么打扮,都是
值得的。
    我的「伟大」很快又传开了。
    我得到了一个约会。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肯做我的舞伴,与我同去那个不知
道什么名堂的舞会。
    我约了她。
    那天夜里,我去接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袍,挂一串养珠,很素净,很好看,
我相信玫瑰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她穿的衣服,必定是标新立异的。
    我打开了车门,很礼貌的送我的女伴上车。
    喜欢我的女孩子也不见得少,只是我没有看中她们。
    我手中拿着给玫瑰玛璃的作文,我选了一首比较易懂的词,并见写得很浅白,
但是几个重点却一点都没有漏掉。我想应该可以拿个乙+。
    我的舞伴问我拿着的是什么,我笑笑,不响,她笑了。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什么。」她也笑。
    「这倒奇了,一卷纸,你怎么知道是什么?」
    「是替玫瑰做的功课——她自己说的——是不是?」
    「女孩子就这样,明知还故温。」我说。
    「玫瑰倒还大方,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有枪手,她本来就没预备拿文凭。家里
不过是叫她来学识几个中文字,使可以回去了,她家要有钱。」
    我看了她一眼,这番话好象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人家可是说走就走的,你巴
巴的帮她做这个做那个,犯不着。
    女孩子的器量都这么小,今儿如果是帮她做,那么情形又两样了。
    我还是笑了,不说话,开着车。
    她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我们都替你不值。」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我们」是谁,恐怕是另外一堆女孩子吧。我看我的女伴一
眼,怎么长得相当清秀的脸,却有张这么碎的嘴?没完没了似的。玫瑰就是这样好
——爽快,一是一,二是二,你自己愿意做傻瓜,活该,没得怨!这些都是其它女
孩子比不上的,所以我属意玫瑰。
    车子到了。
    我停下了车,替我的女伴开了车门,并扶她下车。
    她也就很矜持的让我扶她。
    如果是玫瑰,早就自己跳下来啦。玫瑰的骄傲流在血里,不像这些女孩子,连
骄傲都是肤浅的。唉,算啦。我再这般失魂落魄下去,也是没用。一方面我身边的
女孩子还是不放过我,她噜噜苏苏的说:「是呀……所以我们都觉得你伟大……」
    我看她一眼,这是我天地良心最后一次约会她了,从此以后,我可以不见她,
就不见她。
    我已经到了合法年龄,我又不痴不傻,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了,我当然晓得后果,
自己来承担,何必要这么多的人替我担心?
    偏偏这世界上爱给免费忠告的人特别多,他们之所以义愤填膺,是因为他们本
身没得到什么好处,如此而已,我很明白。
    到了舞会,自有同学迎上来打招呼。
    我才抬头,便看到玫瑰,这一次她倒到得早,舞会总共才到了三分一的人,她
已经在了,恐怕方德明接她接得早。
    她看见我,扬扬头,走了过来,她的头发随意的披着,一条裙子很短,只在膝
盖上面,露着笔直修长的小腿,裙子是深色的,丝袜也是深色的,不过手臂还是没
有露出来,看得见的只是小腿。这一下子,有好多女的后悔穿长裙!玫瑰就是这样,
没有人猜得到她会下一步做什么,今天晚上的短裙子便是个例子。
    我真想走过去,但规矩是规矩,今天晚上我约的不是她,我得照顾我的女伴。
    我向她点点头,「德明呢?」我问。
    「不知道呀,」她说:「恐怕还没到吧。」
    「什么?你们不是一起来的?」我奇间。
    玫瑰睁大了眼睛,「没有,话说我们是一起来的?我是与班上女孩子一起的。」
    我气得呆了,是谁告诉我的?反正每个人都说她答应了方德明的约会,所以我
只好约其它的女孩子,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也胡涂,没有多问一声,为了
面子,为了自尊心,就当这件事是真的。
    一边懊恼着,我一边又佩服她的大方,恐怕骄傲也包括大方吧?她何必在乎我?
她是有资格独来独往。
    结果我把功课交给她之后,与我的女伴跳了一夜闷舞。
    而方德明随后也到了,他这家伙,索性抛下了那个带来的女孩子,与别的男同
学争玫瑰,而玫瑰,那天与所有的男孩子都很礼貌很漂亮的跳了舞。她那件深咖啡
色的跳舞裙子像蝴蝶薄翅似的扬着,因为深色的缘故,尤其诱惑。
    我气了一个晚上,我一直忍着,忍着等舞会完毕,送了应该送的人回家。
    谁也没猜到玫瑰居然会没有这舞伴,然而没有舞伴,她还不是一样的出色?女
孩子那希望她快点回家,男孩子都希望她留久一点,反正自从她来之后,大家的日
子就没太平过,至少我就无端端的躁了起来。
    我在图书馆见到了她,我问:「玫瑰,你怎么那天没有舞伴?」
    「没有人约我,我登报纸不成?」她笑。
    「有人告诉我,方德明约了你,你答应了。」
    她说:「奇怪,德明也这么说,有人告诉他你约好我。事后又想不起谁说的。」
    「真气。」
    「有什么好气?」她脸上闪过一丝淡漠,「都过去了,记着干么?小事。」
    我可没有她那么洒脱,我气鼓鼓的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叫我约了旁人。」
    「伟,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是我的补习老师,我怎么可以霸着你?你爱
约谁,就是谁好了,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我那天玩得很开心。」玫瑰说。
    她转过了话题,打开了国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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