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
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
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
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
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
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
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
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
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
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
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
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
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
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
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
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
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
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
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
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
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
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
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
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牺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课也难,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关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着挂了电话,玫瑰就来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见她的蓝狐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间。
    我笑问,「你买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还装不完。」
    她笑说:「你真是一见面就挑错。」
    这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开了门,倒了茶,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她进我
的房间,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帮她脱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红的衬
衫。
    「德明说他也来陪你,」我告诉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几次,我卖了给他似的,又到处说我的坏话,他这个人很
可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喜欢你,所以难免做点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欢我,怎么你没做这种事?」
    「怎么没有?我还闹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马上懊恼起来,「别提了,你再提,就是还生我的气。」
    「好,不提不提。来,我们去夜总会坐坐,就回来,再想明天的节目。」
    「在屋子里坐着就好,我现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么我放唱片给你听。」
    「好一点的音乐。」她提醒我。
    「不是音乐,我让你听听地方戏曲。」
    「好极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进来,选了几张好的出来,正在忙,玫瑰忽然问:「伟,你真的没
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没有」,」我说:「先一两年也有约过女孩子,现在功课很忙,
抽不出空来。」
    「将来谁嫁了你,一定很快乐。」玫瑰说。
    我笑了,「不见得,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让她听了京戏,昆曲,绍兴戏,弹词,然后问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弹词,但
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说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给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满
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说:「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间大学报了名,继
续读书的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跟你写信的。」
    「找个男朋友吧,以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别太嫌人家就好
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经晓得她的意思,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难怪她。我转了话
题,看看钟,我建议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她也说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别长。」我说。
    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经在穿大衣了。那是飞快的一吻,
但是她柔软的嘴唇却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脸颊上,我很久不敢说话。
    我们叫了一辆车子出去,并没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间中式夜总会,
那种最最不堪,却也最最繁华的地方。玫瑰没有去过,听见夜总会有粥吃,第一个
笑了。
    我们还真的叫了粥与几个小菜,一边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来唱歌。
    我对玫瑰说:「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戏子叫明星,都
是星。」
    「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晓得,还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说:「那种无聊的男人最讨厌,这些星星,倒还可以原谅,不过是赚点钱
吧了,正经钱比什么都难赚呀,只好在这个上头动脑筋是不是?」
    「说得很对。」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声音不怎么样,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
件红色的长袖小领口裙子,裙脚拖在地板上,粗看没有暴露的地方,谁知道她走一
步路,却露出雪白的大腿,原来裙子开着高叉。
    玫瑰赞道:「真漂亮!」
    在这种声色场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说:「也叫你看清楚了这个城市。」
    玫瑰说:「日日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大不了参加几个舞会,看场电影,我
倒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多数中年人来的。」我说:「还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没有门
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头。
    「走吧。」我说。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谢了我。
    这是头一天。真是特别长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语声,我睡不
着。直至天蒙蒙亮,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看钟,已是十一点了,我一转身,
意外的看见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画报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来了又多久了?
    她听见声响,也转过头来,一脸的笑容,「睡得这么香甜,我把这房间的东西
都偷光了,你还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自然有说不出的开心我笑问:「谁给你开门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说。
    「父亲上班,妈妈大概是约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单。」她说。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梦,看见爸爸妈妈,不知道多难过。」
    「你心事也太多了,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梦看见你们。」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也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让开点,
我要洗脸刷牙呢,脏死了。」
    我说着推了她一推,她倒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伏了下来,脸就压在我胸前,
一头的黑发,我伸手轻轻的摸着它们,「怎么了?」我问。
    她不出声,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不要走吧。」
    她摇摇头。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们大家都想你开心,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
们都照顾你。回去了你不快乐,我们也不好过。」
    「我还是回去的好。」她说:「省掉你们不少事。」
    「你在这里也没增加我们麻烦,你别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还可以见他一面。」玫瑰说。
    我说:「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见你,你躲也躲不了呢。还见他干什么呢?
你又不是没有朋友,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抵不过他?」我难过得很。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但是她还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样,我是情愿死无葬身之地
的,偏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罢了,
偏偏她又绝不普通,这样的一个人还得受折磨。
    我拍着她的背,她才洗了头吧?头发里一股草药的香气,我吻了她的头发,她
拾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泪痕斑驳,我捧起了她的脸。「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
酸了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终于说了一句笨话,「玫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点点头,她吻了我的脸,额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间,我的眼泪
也流下来了。我与她在一起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做旁观,现在她总算真的
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来,「别这样,这样子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侮你。我们今天还有
不知道多好的节目呢,现在就出去吃饭,下午我们逛花园,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
看风光,怎么样?还不起来么?」
    玫瑰总算起来了,还带着眼泪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
了脸,她脸上没有化妆,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觉得她眉目如画。「给你一瓶油,
擦擦脸。」我说。
    她笑了。我洗脸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还得淋浴呢,还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关上了门,匆匆的淋了一个浴,精神倒还好。换了衣服,看见玫
瑰在书桌上写字,我大喝一声,「好了!我们出发了!」
    她吓得跳起来,但是随即笑了,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额角,「走吧。」我说。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开胃口大吃起来,连尽了两三碟子,又喝啤酒,
我看着她直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