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幸福






    鹤明想,你若点名要这个,我一定给你,你若连口都开不了,就别怪我不还你。我宠你可是宠够了,更倦了,倦极了。

    喜眉嘴唇张了张,终于还是不敢说。

    鹤明掉头走了。走出齐府的时候,鹤明的火气散了一点,那小盒还捏在他的手心,因为捏得太紧,硌得手心发疼,鹤明哑然失笑,他在做什么?他为何要故意折腾喜眉呢?鹤明把盒子塞进袖中,空出来的手一张一握,鹤明突然想到,有时候你捏紧了手能得到仅是自己的拳头,松开手,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至少你给了自己一种解脱。

    鹤明的愤怒令喜眉困惑,但她没有深究,她更在意的还是那只小小的首饰盒。即便闭上眼睛,喜眉也能把那只年代久远的水晶盒的样子描摹出来,盒身四周阴雕的花草纹,盒盖上五粒珍珠攒成小花,花心本还有颗很小的蓝宝石,但被她抠掉了……她常常用这只小盒装腌制过的水玉虾,最多可以装二十四只……喜眉突然双手按紧太阳穴,一阵剧烈的蜂鸣之后,剧痛像潜伏日久的魔鬼一样蹿出来,在脑袋中翻江倒海起来,喜眉痛得连嘴唇都咬破了,那痛飞快地突破喜眉的承受极限,喜眉就要失声惨叫起来,那痛忽然又湮灭了。

    

 第36节:第八章 医者之心(2)

    喜眉擦掉眼角被逼出的眼泪,她无力细思突如其来的头痛,她突然觉得好倦。

    小绿走进来准备继续为小姐梳妆时,意外地看到喜眉竟然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小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把窗户关紧,让小姐安心眠一会儿。喜眉睡梦中呓语频频,小绿大青轮流给小姐守夜,她们二人知道得最清楚。

    喜眉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她感觉自己刚刚起床,穿戴整齐了,要去什么地方,她一个人很努力地朝前走,那是一条陌生的路径,路两边光秃秃的,既没有房子也没有树木,那条路很长,看不到尽头,她走了很久,再抬头,还是看不到尽头。

    苏嬷嬷的声音鬼魅一般追缠着她——

    我不认识你!我不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此的忘恩负义!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竟然还是不能恨他?喜眉,你的心呢?你没长心对不对?你的心给狗吃了对不对?

    小绿拿了件披风走到喜眉的旁边,正要给她盖上,小绿突然看到喜眉紧闭的双目中汩汩流出泪来。小绿愕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喜眉感觉到自己走得更快了,她的心头盘旋着一个句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喜眉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向谁道歉,苏嬷嬷?

    喜眉更用力地朝前走,一扇刷洗得极干净的柴门终于出现在眼前,喜眉叩了门,门开了,竟是鹤明,她的丈夫?

    “你准备好了?”喜眉听见鹤明这么问。

    “嗯。”这是她的回答。

    她准备好了什么?心头盘旋不去的那个句子越来越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谁?喜眉拼命地想。

    鹤明伸手挽住了喜眉,“我们开始吧?”

    喜眉微微避了一下,没有避开,鹤明挽着喜眉的手臂朝屋内走去,药香越来越浓烈,喜眉刚刚分辨出这是麻醉散的味道,她的意识就开始涣散了,在她失去自主能力之前,她的心头依然盘旋着那句话:对不起,暖冬!

    喜眉猛然惊醒。

    “小姐?”小绿满脸骇然地看她。

    “嗯?”喜眉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凉冰冰的,她抬手一触,这才知,竟是满脸的泪。

    “小姐!”小绿手忙脚乱地找帕子给喜眉擦眼泪。

    喜眉任她摆布,隔了一会儿,才问:“暖冬是谁?小绿你知道吗?”

    “陛下,您再这样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如此肆意地生气,草民就算有扁鹊的神术,也……”鹤明忍不住埋怨明帝,他今日出门时本就有气,进宫看到明帝又因为急怒攻心而吐血不止,鹤明不免更觉气苦。

    “叔叔,你这皇帝可当得不咋的,小小一个太医也能教训你?等等,侄儿再瞧瞧,还不算是个太医,就是个江湖郎中而已呢。”一直侍立左右的一位身材中等的小太监突然口出狂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总管太监更是吓得面色惨白,在明帝身边伺候的人可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出了岔子可都是他的罪过,当年那个试图刺杀明帝的掌印小太监可是在内廷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多少人给他陪了葬!总管太监急急地朝小太监脸上看去。

    那小太监似乎为了成全他,一把摘掉太监帽,一张黧黑的面孔显露出来,两道粗白的刀疤为这张脸划上了暴戾之气,总管太监心想,这厮面生,“有刺客——”他刚要嚷,小太监突然全身爆发咯咯脆响,像是衣服里藏了一串爆竹,响完之后,这小太监神奇地拔高一尺有余。

    总管太监惊呆了,早忘了去嚷破这个伪装小太监的身份。

    “鸾东?”明帝穆昕轻轻地叫了一声。

    “可不就是我。皇叔你竟然还没老眼昏花?真是叫侄儿遗憾呀。”鸾东嘻嘻笑道,原本的太监服被撑破了,碎片一样飘在身体上,鸾东三两下撕扯个干净,露出穿在里面的黑丝长袍,那丝极软极黑,是用乌蚕丝掺了美人之发,鸾东一动,周身就是流光溢彩,黑润的光芒高贵又邪恶。

    鸾东?鹤明不由上下打量这个搅得民不聊生的海盗王,鸾东自称“海上巨灵君”,他的外观倒真当得起“巨灵”这两个字,再看他的气度,鹤明发现鸾东目光湛澈,有寒冰之锐,有烈焰之光,叫人不敢直视。

    

 第37节:第八章 医者之心(3)

    鸾东身形如飞,三下五除二下重手击昏了在场的所有太监。

    鹤明不由赞叹他的神力,一连数十拳打出去,他连呼吸都不乱。

    鸾东站定,扬眉一笑,“郎中,你倒忠心,特意上前护着老贼?”

    鹤明淡然道:“他是我的病人。”

    穆昕说不出心底的感觉,“鹤明,无妨,你退开。”穆昕柔声说,因为鹤明曾经要挟他,所以虽然他屡屡将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穆昕对鹤明仍是心存芥蒂,直到此刻,穆昕才对鹤明有了敬重感激之意,医者父母心,鹤明答应医他,不管他初衷为何,他做到了全始全终。鹤明日常不过练练五禽戏强身健体,以他的微薄之力,想阻拦天生神力又身怀数项绝技的鸾东不啻为以卵击石,但鹤明还是上前一步,护住病体支离的明帝。

    鸾东心里也是敬重有胆有义的鹤明的,故此鹤明依言退下之后,鸾东没有出手击晕他。

    “你还是这么擅长于混淆视听。”穆昕似笑非笑。

    “当日从絮雾血泊中逃脱,全仗祖宗保佑。”鸾东看到穆昕脸色大变,心情很好地吃吃笑了数声,又道,“今日混进宫来,一来,凭借我好得不能再好的记性,虽然我七岁就被歹人逐出宫去了,但宫内的一草一木一门一径我都记忆犹新;二来,还是要多谢皇叔下那么大的红赏缉拿我,一个异派高手找上我,想杀我领赏,无奈功败垂成,反被我所制,我就同他商议,要他教我奇门异术,缩骨大法,他为保命,倾囊相授,待我练成,敬他一杯酒,算是谢他,然后我又把他杀了。我羿鸾东虽然无父无母,这么野大的,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鸾东嬉皮笑脸地说完。

    穆昕长叹一声,“你要我的命?”

    “你的一条命换我母亲我弟弟我姐妹七条命,怎么,还不值吗?”鸾东的声音陡然沉下去,似乎太阳一下子从空中跌落,天地陷入一片黢黑。

    穆昕冷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值,就值。”

    鸾东没料到穆昕的反应这么平静,不由呆了呆,“我不会让你死得很舒服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穆昕本是斜靠在卧榻上的,此刻他翻身坐起,后背挺得笔直。

    “你……”鸾东很期望看到穆昕吓得屁滚尿流,跪地对他磕头求饶。

    “我一直在等你来,鸾东。”穆昕的声音慢慢变得温柔。

    “原来真有人一直等着死呢,皇叔,你也觉得自己活够了?不想再活了?怎么会呢?你不是拼了老命才抢到这个九五至尊的宝座吗?怎么?到了手就觉得不好了?皇叔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这样小孩子脾气?”鸾东又嘻嘻调笑起来。

    穆昕等他笑完,“我等你来,我要把这皇位让给你。”

    穆昕此言一出,鸾东目瞪口呆,连鹤明也意外之极,但不知道为何,鹤明可以很笃定穆昕所说完全出自一片真心,不是权宜之计,不是为了换取鸾东的原谅保全自己的性命。鹤明一直为穆昕诊病,他最清楚穆昕活得有多累,而令他这么累心的就是鸾东,未死的鸾东。有时斩草除根,不仅为防范敌家报复,更为防范自己对自己的报复,把事情真正做绝了,一点反悔的余地也没有了,也就能坦然地干脆地一路错下去,最怕做不绝的时候,不免痴心妄想自己还有机会弥补,还有机会改正。

    明帝穆昕活得这么挣扎,就因为他一方面不想放弃好不容易得到手的江山,一方面他又想补偿鸾东。此刻鸾东出现在他面前,迫使他遽然下了决定,不用再为难下去,穆昕的神态反而自在优游起来,虽然还是满面的病容,但看起来气度高华。

    “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饶你!”鸾东怒道。他是真的勃然大怒。这愤怒中带着浓重的悲伤,皇室子弟特有的悲,特有的伤,无法回避的至亲相残,怎能不悲?怎么不伤?鸾东希望穆昕丑态毕露,痛哭流涕向他求饶,这样他对他下手的时候可以毫不愧疚。眼前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杀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弟姐妹,但这个男人也在他幼年时抱过他逗过他,当他哇哇大哭的时候耍尽百宝逗他开颜一笑……

    

 第38节:第八章 医者之心(4)

    “我并不需要你饶我!”穆昕平静地直视鸾东,“如今时局动荡,怨声载道,一则因为我决策失误,二则是因为你的兴风作浪,麒麟岛无论如何是我苍岐王族的属地,你要取回皇位,并不一定要趁乱为之。你也不想当乱臣贼子,对吗?我让给你,你就不是,我是为苍岐子民着想。”穆昕忍住了下面一句话,我也是为你着想,杀害亲叔是个好名声吗?就算是为了报母仇。圣主明君都该慈柔为怀,能够海容一切,就像鸾东的父亲,他的哥哥。

    鸾东没料到穆昕会开出这样的条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鹤明也听呆了。

    穆昕又说:“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三天之后江山悄悄易主,没有人再为此受伤。”

    “好个‘悄悄易主’!”鸾东讽刺道。

    穆昕脸上微红,“我不想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一切暗中进行,最为妥当。你放心,我说三天,即是三天。君——”穆昕想说君无戏言,但怕鸾东又借题发挥冷嘲热讽,故按住不提,“你的身份还是毓帝的儿子,但不是鸾东,而是被逐的丽贵妃之子,在民间长大,近日方被寻回。”

    “好一出戏文!”鸾东冷笑道,“你是心甘情愿对我称臣了,你儿子呢?他也甘愿?我可不信。”

    “他甘愿。”穆昕惨笑道,“他不得不。”

    鹤明突然想到了明帝对待太子的不近人情的严厉和蔑视,原来在穆昕内心深处,他从没打算过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从不允许太子参与政务,更是一再辞严色厉地打压太子的自信心。

    “你以为我会答应?”

    穆昕凝视着鸾东,“我希望你会。”

    虽然此事与鹤明毫无关系,但他也希望鸾东应承下来,明帝已经退让到极点,不管明帝当年做错了什么,他的赎罪弥补之心是真诚的。可是以鸾东狂暴的性情,他会放弃杀母之仇?

    “我要这江山,要这皇位,因为本来就是我的,但是你还得死。三日之后,我再来,你自尽,我厚葬你。礼尚往来,算我报答当年你对我的厚葬!”鸾东冷冷笑道。

    “可。”穆昕慢慢地吐出了这个字眼。

    “陛下!”鹤明想阻止,他一辈子行医,在他眼中谁都是可救的,谁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穆昕抬手制止鹤明,他突然冲鸾东微微一笑,“来,朕为你们引荐一下,这位是孙鹤明孙神医,如今苍岐国内医术最高之人,能延请到他为朕诊病实在是朕的荣幸,孙神医的妻子你想必也认识,就是齐先生的爱女齐喜眉。”

    鸾东闻言脸色大变,巨人般的身体摇晃起来,像座就要崩塌的小山丘。

    穆昕脸上泛起阴险的喜悦,他虽然心甘情愿把江山皇权拱手相让,但内心深处,他对鸾东一直有着三分抹除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