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曾国峰沉默,〃我却不懂回报。〃
  〃不要紧,肯定还有下一个,对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国峰见她如此诙谐大方,知道无望。
  〃再见。〃之洋转头离去。
  交待过了,话已说尽,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烦,她并没有回头,却站住了脚,还有下文?不待他开口,便说:〃我时常在地上看见失落的一只旧手套,它的主人有没有回头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过,如果认真珍惜,手套不会失落,可是这样?〃
  然后加紧脚步,一溜烟似地走了。
  她长大得比他快,这上下恐怕已经比他高个半头。她看他,需俯首像对待一个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还能伤害她,此刻,只觉他像那种在戏院里电影放映当儿不停进出踩到人脚的小孩,讨厌,是,但不足以使谁有阴影,散场离了戏院,也就忘记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鲜花送给自己,把面孔埋进去,深深闻一下,觉得身上每个细胞又活转来。
  一个传道人必须相信他所传的道,生命至宝贵,生活得好至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话,她不会告诉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里,把花插好,安然就寝。
  〃之洋,之洋。〃
  〃谁叫我?〃
  〃是我。〃
  〃你是谁?〃
  在梦中,有时很难睁大双眼,之洋不能视物,隐约只见面前有个人形。
  这是什么人,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是谁闯进她屋子,别又是曾国峰吧。
  那人形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答:〃我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女子笑,走到房间比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谁。〃
  之洋一看,放下心来,〃时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时珍。〃
  不是时珍?对,她比时珍胖一点儿,面孔要长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梦中惊醒,一看钟,上班时间已到,匆匆梳洗把梦中之事忘记大半。 
 


  
 
 
  
 

第7章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涌至,一则跟一则,之洋做得牙根发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谭小康还抽空挪揄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吧!〃
  游刃,是操刀者将一把刀运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条蛇游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浃背。
  〃你会习惯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惯用右手,此刻她整个右边身子都觉得累。
  〃我介绍一种提神剂给你。〃谭小康说了一只牌子。
  之洋记下来,〃谢谢你。〃
  到了午时,之洋吃中饭之际,才想起那个梦。
  哎呀,当然,她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了。
  那是时珍的母亲娄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顾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时珍。
  是她托梦给之洋?托梦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来讯息潜入梦中与事主接触,科学家认为所有的梦都由人脑活动引致。
  可是东方人一直觉得神灵可以借梦来与人传递消息。
  之洋觉得很惭愧,这些日子以来,只有时珍照顾她,她何尝有照顾时珍。
  那天下班,她破钞选了件珍珠镶钻首饰,预备送给时珍。
  地球上钻石矿早在十年前已经发掘殆尽,即使在一世纪前,挖掘一百五十吨矿石才能获得一卡拉钻石,移平整个山头,还不足找到一条钻石项链。
  此刻店铺出售的钻饰,全属二手,珠宝店美其名曰曾经被拥有的首饰。
  价钱自然贵不可言。
  之洋约时珍。
  〃要紧事吗?我已经约了人。〃
  〃是异性?〃
  〃是〃
  〃那不打扰了。〃
  〃你没有好奇心?〃
  〃你的眼光一定不错,我有件礼物送你,这就派信差送来给你。〃
  机械信差最靠得住。
  〃无缘无故,为何礼下于我?〃
  〃我感激你。〃
  时珍说:〃我也是,多年来也只有你伴着我。〃
  之洋很满意,因为言语〃好像已经不能再肉麻了。〃
  时珍也笑。
  〃玩得高兴点儿。〃
  〃真的不要一起来?〃
  之洋再次婉拒。
  那些无聊兼不定心的年轻男子,老想着一山还道一山高,这里不如那里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时时不自量力,不识好歹,之洋实在连同他们打招呼的兴趣都没有。
  她才不会同他们约会。
  再找对象,必须要年纪略大,有学识,有涵养,兼具事业基础,还有,懂得爱护体贴异性,会得享受生活,慷慨、热情,比较有社会地位的一个人。
  此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开头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出发。
  之洋吁出一口气。
  下班了。
  又是一个下雨的黄昏,过马路之际,之洋看到近渠边有一只遗失的红手套。
  被途人踩过,已经有点脏,可是看得出,从前是一只名贵的皮手套。
  之洋把她的目光收回来,走过马路。
  时珍稍后拨电话来向她道谢。
  〃漂亮极了,我一直喜欢有一两件类此首饰,可惜家母为人过分磊落大方,竟完全不戴珠宝。〃
  〃你的爽朗就是像令堂。〃
  〃多谢你欣赏我们母女。〃
  〃时珍,明日傍晚我想到府上来。〃
  〃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到了黄昏,时珍忽然推说没有空,有约会。
  〃是昨天那个人吗?〃之洋没好气。
  时珍咕咕笑。
  〃连续见两天,不怕烦吗?〃酸溜溜。
  时珍一直赔笑。
  〃自以为在恋爱?〃语气已带讽刺。
  时珍问:〃你是想用那部机器吧?〃
  〃正确。〃
  〃六时半我在家中等你,给你开门,可好?〃
  之洋有X五五的约会,一定要去。
  〃好的。〃
  〃之洋,不要太沉迷那机器,快乐总要面对现实才能找到。〃
  之洋微笑问:〃这是哪一本日记里的格言?〃
  时珍算是守时,果然在家等她。
  〃男朋友呢?〃
  〃一会儿来接我。〃
  之洋颔首,〃为我牺牲见面时间,没话说。〃
  〃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来,戴上仪器。
  〃之洋,我为你按键钮。〃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劳驾你,你请回避,我会用这副仪器。〃
  这时候,门外有汽车响号。
  时珍说:〃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即可。〃
  〃请放心。〃
  时珍小鸟似地飞出去。
  之洋看着她的背影笑笑。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听梁志辉同学说你找我。〃
  之洋发觉置身一所实验室内。
  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经是壮年人,三十多岁,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应该理发了,身上穿的实验室白袍子也该换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书卷气。
  见到之洋的面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视他。
  他连忙去打开实验室门。
  之洋知道这是校方规矩,男讲师与女学生二人在课室内说话,必须打开房门,以示清白,或是,关闭的房门内必须有第三者在场。
  这条例虽然存在已超过两个世纪以上,几乎自有女大学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严格执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数之一,可见其人办事严谨。
  他坐下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之洋高兴到极点,〃我终于见到你了教授。〃
  这次他没反对她称他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经升为教授。
  当下他略表歉意地说:〃最近行政事务是比较忙,我为同学们解答问题的时间不得不缩短。〃
  之洋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似地问:〃你好吗?〃无限亲切。
  教授却有点莫名其妙,〃还不错,谢谢你,你有什么问题?〃
  之洋愕然,过一会儿才答:〃时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时珍?你见过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讶异,〃这位同学,时珍是我女儿,她年方八岁,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说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惊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还认识别的林之洋?〃
  教授细细打量她,〃可是年龄不对,那一位林之洋今日应该与我差不多岁数。〃
  之洋猛地发觉,原来梦中人的记忆是有连贯性的,教授记得曾经见过她。
  〃慢着!〃教授的声音很轻,可是充满惊叹,〃我懂了,你就是同一个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见过你三次,你一直维持二十多岁的外形与心态,你一直没变过,在我少年时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个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时限!〃
  〃不,人类还未能做到这一点。〃
  教授看着之洋,忽然醒悟,〃可是人类脑电波活动已可进入回忆之中?〃
  之洋微笑着摊摊手,〃只有你能够解释,是你的发明。〃
  〃我的成绩?〃
  〃绝对正确。〃
  〃你是我的回忆?〃教授忍不住问。
  〃不,〃之洋看着他,〃是我进入你的回忆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听越糊涂,这项理论无论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记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找你。〃
  〃我听说了。〃
  教授说:〃可是你仿佛失踪,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没想到你只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忆。〃
  〃不,〃之洋摇头,〃你才是我的梦,我并非你的梦。〃
  教授看着她,〃所有醉过的人都说他们没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环顾实验室,〃是吗,这里的工具仪器台凳学生,全属你的梦境?〃
  这时上课铃大响,学生陆续进来,的确很难说服任何人,这一切都只是林之洋的一场梦,原来不存在。
  教授说:〃我们到别处说话。〃
  之洋跟他离开实验室。
  实验室在八楼,自走廊窗户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场,有学生在踢球。
  之洋蓦然想到惆怅旧欢如梦这句词来。
  无论何情何景,过去之后,回忆起来,都似梦境一般飘渺凄苦。
  之洋微微垂头,神情落寞。
  只听得教授说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寻不获。〃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这个人。〃
  〃我不是又见到你了吗?〃
  〃还未算适当时候,〃之洋微笑,〃不过,至少吴瑶瑶已不在你身边。〃
  〃啊瑶瑶。〃教授笑了。
  他俩如老朋友聚旧。
  〃瑶瑶怎么了?〃
  〃已婚,在欧洲,听说过着十分豪华挥霍的生活,晨曦在白色大游艇上穿着晚装吃鱼子酱及香摈当早餐,看,我早知道她不适合我。〃教授微笑。
  〃这样说,她不适合任何人。〃
  教授颔首,〃之洋,我一向爱与你聊天。〃
  〃嘉敏好吗?〃
  〃托赖,有那么一位贤内助,我才可以无后顾之忧,整日泡在实验中。〃
  〃你在研究什么?〃
  〃尝试用电脑接触人脑。〃
  之洋拍手,〃你会成功。〃
  〃听你说,我最终会研究出一种织梦的机器。〃
  〃是。〃
  〃你就是借它来见我。〃
  〃是,因为我是你回忆的一部分。〃
  〃照这么说,人们可以时时回到记忆中去见他们从前深爱的人。〃
  之洋微笑,〃可是记忆会淡忘,甚至消失,那就回不去了。〃
  〃我思念亡母,我愿意再见她。〃
  〃可是那只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
  〃却也顾不得了。〃
  之洋心一动。
  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么地方了。
  仪器初步成功,他已利用它去见母亲,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记忆里!
  稍后,他也许会去与亡妻见面。
  〃之洋,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也会来见我?〃
  教授忽然轻声说:〃我们一家三口过着极之宁静的生活。〃
  〃我完全明白。〃
  之洋的鼻子有点发酸,不知为何,泪盈于睫。
  李梅竺犹自诙谐地说:〃你别乱跑,我是学科学的,可以接受你的忽现忽灭,别人可会吓坏。〃
  之洋脱口答:〃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致跑到不相干人的生命里去当插曲。〃
  这话一出口,才知道是说重了,自己都吓一跳。
  教授别转了面孔不出声。
  之洋也垂下了头。
  她心中大大讶异,怎么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来?太多情愫,太少尊重,统共不像对长辈应有的态度。
  可是她所认识的李梅竺却还没有做长辈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