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 短篇集
那一晚,吴君池情绪低落,几乎要哭出来,被她那么一打岔,他忽然之间忘却烦恼,暂时沉醉在那只舞中。
以后的四年中,在无数劳累或寂寞的伤心夜,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都给他很大的鼓励。
吴君池抓住那一点点晶莹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伦多北约区。
那夜,他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书向他报告:“周先生请的助手,现在已删滤至两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见一见那两位申请者。”
“改期不行吗?”
“人家已经出门了。”
“老周就是这样,他的助手,叫我面试。”
秘书微笑。
“叫什么名字,学历如何?”
“一位叫鲁玉明,香港大学英国文学系一级荣誉毕业,兼哈佛大学管理系硕士,另一名叫朱平”
吴君池猛地抬起头来,“叫什么?”
“鲁玉明。”
“不,另外一个。”
“朱平,红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伦多大学文学士。”
是她了。
这么巧,吴君池忽然有点心酸,他又有机会见到她了。
秘书说:“周先生的注解说鲁先生履历略强,但是朱小姐人非常灵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国回流的人才。”
“他喜欢谁?”
秘书但笑不语。
“他喜欢可人儿是不是,那么,把鲁君拨到我名下吧。”
秘书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你让鲁君尽快来上班,我不见他了,请朱平小姐进来。”
秘书有点诧异,不过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吴君池一颗心犏l鶠C
朱平推门进来,朝他笑一笑,呵她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可是那张笑脸,仍然似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般明亮动人。
“你好,吴先生。”
“请坐,朱小姐。”
他凝视地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人已经在他面前了,还等什么?
“好吗,朱小姐。”
朱平扬一扬眉毛。
吴君池连忙清一清喉咙,“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习惯我们这种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规模的公司了。”
吴君池唯唯诺诺说:“是,是。”他有点语无伦次。
中午,他的拍挡老周回来,他斩钉截铁地对老周说:“我已决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吓得呆掉。
吴君池几时变得那般急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同我作无谓竞争。”
“你志在必得。”
“绝对是。”
“呵,恭喜你,看样子你终于打算破茧而出了。”
吴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们得到这样的提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吴君池一开头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约朱平去吃晚饭。
席间,他发觉他的幽默感回来了,接着,是他的机智,真没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泼拿出来仍然派得到用场。
朱平这样告诉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伦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硕士,我则念大学一年,姐姐毕业后找到工作及对象,决定落地生根,我则打算回来看,我爱热闹嘛。”
“拿到护照没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妈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来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开通,同老妈说:‘老伴,百年归老,什么都得撒手’。”
吴君池笑出来,他喜欢这位朱老光生。
他试图把话题扯到正途上:“你喜欢跳舞吗?”
“还可以。”
“下次我们去跳舞。”
“好呀。”
吴君池言出必行,周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几岁,便找了一个既有快节奏音乐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乐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难以忘却”,情调优美。
朱平穿着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记得这首曲子吗?”
朱平笑笑,“听过,不特别有印象。”
吴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将移民之前,可有参加过一个寿筵。”
宋平吃一惊,“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岁寿宴。”
朱平摇摇头,“我不记得。”
吴君池叹口气,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四年可能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个寿筵中见过你。”
宋平怔住,“是吗?”
“你曾请我跳舞。”
“有吗?”朱平睁大双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难以忘却’。”
“多么巧合。”
“你与你姐姐都在那次宴会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没有,她与你打赌,你不会请到我跳舞。”
“有这样的事?”朱平一点记忆也无,她大笑,“真是胡闹,吴先生,你会原谅我俩年幼无知吧。”
吴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点记忆也无。
看来他也不必勉强她记起往事。
刹那间吴君池心平气和。
他轻轻说:“那日你穿一袭纱裙,像个小小安琪儿。”
朱平一直陪笑聆听。
吴君池叹口气,“噫,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我该送你回去了。”
那个晚上,吴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这一次,她释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过那样的好事。
吴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绩十分优秀,她对事情看法特别,乐意作新尝试,年轻人就是这点好,他们对工作有热忱,绝不墨守成规。
三个月试用期满,朱平与鲁玉明均加薪升职。
吴君池的伙伴老周进他房来,郑重其事地道:“阿吴,我有事相告。”
“什么事?”
“阿吴,你与朱小姐可有进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周一额汗,“我还以为你激进,请你留神,我听说鲁玉明与她出双入对。”
“呵,小鲁人不错,很聪明很可靠,年龄也与朱平相仿。”
“你在说什么?”
“你耳聋?”
“阿吴,我不是听说你要追求朱平?”
吴君池沉默一会儿。
“喂!”
“我弄错了,”吴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兴趣也不一样。”
老周松口气,“吓得我,我以为你闹失恋。”
“还没恋爱,如何失恋。”
“是一场误会?”
“绝对是。”
“喂,”老周搭着他肩膀说:“那么,星期天到我家吃顿便饭。”
“好哇。”吴君池一口答应。
老周不置信地看着地,“那么爽快,你知我干么请客?”
“当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双眼。
吴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完全释放了。
毕竟需要数年时间,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伤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过,吴君池终于痊愈。
“我打算把小姨介绍给你。”老周说。
“不是十八九的小女孩吧?”吴君池担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经济独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学识均属一流,言语幽默,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嘿,吴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直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快介绍快介绍。”
那少女,那身穿纱衣前来邀舞的少女,总会在他脑海里淡忘吧。
她只是一个象徵,真实世界里的朱平,又与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吴君池跑到百货公司水晶部去挑选礼物,不管成功与否,这是谢媒礼。
他已决定开始新生活。
吴君池深深吸一口气。
真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子思近日情绪坏,动辄发牢骚。
这一天,她同男朋友日朗说:“我受不了,真正受不了。”
日朗爱恋地看着女友,笑问:“什么,什么叫你受不了?”
“人性的虚伪。”
日朗吓一跳,这个题目可大了,他无能为力,只得苦笑,“子思,恒古以来,这个现象都存在,你可否置之不理。”
王日朗是个好好先生,亦系有为青年,可是子思就是嫌他不够性格,他看世事往往戴着副温和牌眼镜,事事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很少激动,这其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修养,可是年轻的赵子思还不懂得欣赏。
当下她给男友一个白眼,“什么都搁一旁,不去理它,将就地生活下去,成何体统,不平则鸣嘛。”
日朗陪笑。
不平则鸣?你叫我叫人人都叫,怕不怕吵死人?他不敢出声。
可是子思没放过他,“你心里不认同我。”她咕哝。
“子思,为何对生活不满?”
子思抬起头,叹口气,她也不明所以然。
“可是因伯父母移民去了,生活较为寂寞?”
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
爸妈走了之后,子思得到更多自由,况且,上个月才到温哥华探望过他们,相处融洽,不不不,不是因为牵记父母。
“公司里有点事吧?”日朗想找出结论来。
子思牵牵嘴角,公司?有可能,但不大,同事中自有牛鬼蛇神不住处张声势,张牙舞爪,为虎作伥,但子思不在乎,她家境小康,随时有条件为兴趣工作,不必加入蝼蚁竞血场面?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子思伸个懒腰,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了男朋友?子思睨了日朗一眼,她相信日朗愿意娶她,她明天就可以结婚。
那倒底是为什么?
子思说:“我希望人们口中说的话,都是他们心中想说的话。”
日朗收敛了笑容,“子思,你不是真的那样希望吧。”
“人人清心直说,少却多少麻烦。”
“会吗,你真的那么想?你不怕届时天下大乱?”
子思问:“照你说,倒是人人说谎的好?”
“不,同一句话有许多种说法,社交礼貌是一宗学问,我们何必为无关紧要的事令人难堪。”
子思忽然明白是什么事令她生活烦腻了。
日朗老是同她唱反调,人家说的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日朗老成持重,成日诲人不倦,使子思深觉无味。
此际子思用手撑住下巴,打一个呵欠。
同他在一起,渐渐使她提不起劲来,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日朗并不是笨人,他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得罪女朋友,他明明爱她,却不懂得事事附和她,使她开心。
今日,为小事又闹别扭,不过是作为闲谈的一个题目,何必同她认真。
日朗于是抖擞精神,扯起笑容,“倘若有一种药,服下之后,人人讲真话,那才一奇呢。”
果然,佻皮的子思笑了,“是中药或是西药?”
“谁知道,也许只是咖啡加荔枝蜜,可能是怪医的新研究结果,更也许是巫药。”
子思说:“我希望听你对我讲真话。”
“我的真心话是,子思,我爱你。”
子思满意的笑了。
其实日朗的真心话还有“子思,你若愿意长大就好了,此刻的你无聊幼稚如一个孩子,长此以后叫我怎底有精力耐心服侍你。J
幸亏没有那种叫人讲真话的药。
过两日,子思同表姐承方午膳,又提倡人人讲真话。
承方说:“子思,我劝你快同日朗结婚,生两个孩子,保证你忙得不再为真话或假话烦恼。”
“承方,你变了,从前的你充满理想,现在,你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承方听了这话,一口茶直喷出来,伏在桌子上,笑得不能抬头。
子思悻悻道:“我若找到那种真话药,第一个先喂你吃下去。”
承方用手帕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才不吃,你留给自己吧,我的天,你真幸福快乐,能为这种小事烦恼,唉,子思,我却为升职的事烦得头发都白了。”
子思忽忽吃完那顿乏味午餐,与表姐告别。
他们都变成大人了,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