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心 短篇集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为什么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心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个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就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的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项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一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以那样说。”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很适合你穿。”
“谢谢你。”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也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剧,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与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去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咏心张大了嘴。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边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心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不是?”
“回来接我母亲。”
“你真伟大。”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
“咏心,祝你事事如意。”
咏心挂上电话。
她披上一件凯斯咪毛衣。
旧棉衣时期已经过去。
年轻的心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开学了。
展翔有点吊儿郎当的。
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经已移民,一位到旧金山,另一位到温哥华,这个学期势必寂寞许多。
苏思宏与林恒珍的家境都比她好,移民,好似旅行一般简单与愉快。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带,带美钞就行。”苏咕咕地笑。
林恒珍却说:“我妈却什么都带,光是瓷器带了三套,每套百余件,家私杂物最好一生一世都用不完,装满两只货柜,花了好些运费。”
展翔搭不上腔。
接看陪她们去选购冬衣。
暑假买冬衣,多么夸张。
“九月中已经相当冷。”
“可是冬季不一定会下雪。”
展翔听了不是滋味。
她名叫展翔,可是不能飞出去,将生生世世被困这小岛的一间小公寓之中。
年轻的她有点抑郁。
展翔的功课只属中等。
“妈妈,送我出去念大学。”
母亲自功课本子里抬起头来,她是个小学教师,皱皱眉头,不回答女儿。
“送我到加州,让我开拓眼光,接受开放式教育,妈,我会感激你,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瞪她一眼,不语。
“要不,送我到巴黎苏邦,我会迅速学好法文,你不会后悔,妈,让我读大学。”
妈妈不回答。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同母亲离婚后已经不大回来,由母亲菲薄的薪水独力维持,十分吃力。
不幸展翔长得不算顶顶美,否则,在这个重视艳色的社会里,当能有一番作为。
展翔去送飞机,只见林恒珍整家乘搭头等舱。
林太太穿戴时髦,神情亲切,“展翔,有空来探访我们,住我们家。”
展翔点点头。
怎么去呢,游泳行吗?
林太太真漂亮,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相形之下,展翔觉得母亲失色,老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只得一双鞋一只钱包,锱铢必计,斤斤计较……
展翔年轻的、心容易失望,不羁且残酷,她希望可以把母亲撤换。
她问林恒珍:“你找到学校了吗?”
“找到了,是间私校,叫约克豪斯,我们认识校董,捐了一笔款子,我成功地做了插班生,听说那学校校服特别漂亮,假期特别多。”又咕咕地笑。
展翔年轻而虚荣的心十分羡慕。
所有的路都已经有人铺好了才走,林恒珍真叫人妒忌,而她王展翔,非披荆斩棘不能出人头地。
前途茫茫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展翔神色黯然。
送完同学,她也不急回家吃即食面,在街上逛到天黑才回。
那是七月,八月来临,苏思宏也走了。
展翔与她拥抱着落下泪来。
“我们一定会得再见。”
展翔没思宏那么乐观,“能通信已经很好。”
结果只收过她们一封信与一张明信片。
那边有新的风景新的朋友,哪里还会留恋旧时小同学。
十七岁的展翔苍白而憔悴,心事重重。
九月来临,还是开学了。
展翔用漂白水把旧校服洗涤过再穿,旧书包角落已破,还可以将就着用一年。
明年就毕业了,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考不到本地大学,取到奖学或助学金,就得出来工作。
才十多岁就这么厌倦人生,真不知怎么活到三十岁。
展翔走进课室,挑靠边第二排单边位子坐下。
小小木书桌上刻有BBC字样,那是她们三个好同学英文名字首个字母:贝蒂、比亚翠斯与甘迪斯。
三人去了二人,溃不成军。
课本还是新簇簇的。
这点要感激母亲,妈妈没逼她用旧书,另外,展翔补习所得,也帮补不少。
像思宏,就不晓得什么叫暑期工:“妈逼我学网球,真要命,我一点兴趣也无。”
展翔有。
可是她得乘公路车自一个屋村走到另一个屋村,敲开陌生人的门,替孩子们补习。
真不公平。
展翔没精打采。
天气还如此燠热,经验告诉她,总要到十月底,才会有丝丝凉意。
新学期第一课是英国文学,教师是姜小姐,黄黄瘦瘦小小个子,粤人,说的英语明显带着广东口音,出的题目怪异无比,看都看不懂,去年许多同学看到试卷哭出来。
上课铃响了。
真不公平,展翔仍然想。
老师快出现,同学们静下来。
展翔看着窗外一棵洋紫荆,年轻的心只觉得闷闷闷,她想飞出去,无论循什么途径斗好,飞出去,去看尼瓜拉加大瀑布,去威基基沙滩,去伦敦塔,去罗浮宫……耳畔只听到大家起立的声音。
展翔跟着站起来,抬起头一看,呆住。
这是谁?
英俊、高大、潇洒,笑脸迎人。
课室里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大家注视着那位先生。
他解答了诸位同学的疑问。
“我姓伍,我叫伍子祺,是你们的代课老师,由教育司署派来,姜老师已往英国列兹市深造,暂时不会回来,这个学期,由我教英国文学,我首先公布今年考试范围……”
展翔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呵,这真堪称意外惊喜。
一定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恒珍与思宏知道。
伍老师说下去:“今年必读的有二十世纪新诗三十首,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希腊神话节录,珍奥斯汀的作品……”
他的口音比姜小组标准得多,他的打扮整洁舒适,他的态度轻松友善,展翔忽然觉得世界不是太坏太灰。
小息时大家议论纷纷,总有人消息特别灵通。
──“他是伦敦大学英语科硕士,本来任教育官,因师资不足,故派他下来。”
“真特别,完全没有架子,教得又好,深入浅出,老实说,姜小姐时期我根本不懂莎士比亚想说些什么。”
“他结婚没有?”
展翔伸长了耳朵口
“结婚好几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五岁与三岁。”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做班长!”
“吹牛。”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
展翔着向窗外,那一角的天空似特别蓝。
那日返家,展翔心情轻快地帮母亲整理家务。
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开了学就比较好,精神有寄托。”
展翔一怔,也不希冀母亲懂得她。
一星期总共才得伍老师三节课,礼拜一与礼拜四展翔特别有盼望。
该日,地车挤也不妨,便当饭盒不怕难吃,她年轻的心,寄托在伍老师身上。
他讲解课文,特别容易懂,他愿意体贴学生,一见一张张年轻面孔有疑问,立刻说:“不明白吗?嗯,让我换一个角度从头讲一遍。”
同学们感激得五体投地。
从前,姜小姐看到他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气得拍案大骂。
唉,他们现在最好希望姜小姐永还不要回来。
伍老师把他们当作朋友。
发功课之际,一定问:“这个星期你们要交多少功课?”如果太忙,他把作文卷押后交,真正不能,给学生一节课空档用来写功课,不明之处可以立刻问。
展翔从来不知上课有这么大的乐趣。
这个时候,林恒珍与苏思宏已经不大有信来。
恒珍拨一次长途电话,讲过几句:〔学校里都是陌生面孔,很不习惯,还有,爸妈时常为小事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似吃了火药当早餐,与其这样天天吵,不如分手的好。”
展翔有点震惊,这样看来,林家也有烦处,并非人间乐土。
不过,能够到外国留学……
那日下了课,展翔留在校内做功课。
同学喧哗声渐渐静下来,他们散得七七八八了,展翔抬起头,看向窗外寂寞的天空。
她有一丝恐惧,在她面前的,是遥遥人生路,那条路上,有几许荆棘,几许玫瑰,都是未知数,她不敢深思。
刚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咳嗽声。
拾起头来,看到伍子祺老师。
她立刻站起来,“伍老师,我是王展翔。”
“请坐,”伍老师笑说:“展翔,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取过课本,本来要走,可是迟疑一下,又转身回来坐下。
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