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下)





  “这家店品味怎么这么糟啊。播这种音乐客人不用一分钟就睡着了。来这里商量公事的客人肯定会举手投降的,对吧阿龟。”
  夏木津似乎很讨厌古典乐。
  “夏兄的坏毛病就是老是以为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样。另外也请你不要叫我乌龟好不好?”
  采光不佳的店内十分昏暗,空间还算宽敞,而且客人也出乎意料地多。
  没有店员过来招呼,我们得自己找到座位。
  夏木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见到空位就坐了下来。这种照明之下,夏木津看起来就像石膏像里的赫密斯(注二)。只要不说话、不活动,肯定很受异性欢迎吧。家世与容貌都好得无话可说,却年过三十还没结婚,肯定是又说又动的缘故。
  注二:希腊神话里的旅行之神、商业之神、小偷之神等,同时也是众神的信差。
  结果我这么一想,夏木津居然真的不动了。原本滔滔不绝的贱嘴也闭上了。女店员来拿点好的菜单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我的方向看。但他并不是在看我。他两只大眼放空,却又一动也不动。
  我不得已先点了两杯咖啡。
  “怎么了?夏兄,怎么突然僵住了?”
  “嗯嗯,你先待在这里。”
  夏木津静静起身,走向我背后的方向。
  离我们间隔两个位子上坐了个男人。
  夏木津站在男人面前。
  他看见——什么了吗?
  没错,肯定如此。据说夏木津看得到平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京极堂说他看见的是他人的记忆片段。如果是事实,他应该看到了某人的记忆吧。那么,他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我扭转上半身朝后面一看。夏木津遮蔽了我的视线,无法确认对方的容貌,只听见对话声。
  “抱歉,我是个侦探,你——你认识加菜子吗?嗯,你确实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侦探?加菜子?她是谁我不认识,突然冒出来质问他人,真是失——”
  “你在说谎,明明就知道。那——”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啊,我才没听过那个——”
  “那、那个窗里的女孩子是谁?镶在窗框里的——”
  “说什么窗子框子的,一句也听不懂。如果你还继续骚扰我,我就——”
  双方都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前就抢着先发言,遮盖了彼此的言语。
  忙碌的你来我往。
  等等,我似乎听过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离开座位走到夏木津旁边。
  “干什么!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人,你太放肆了吧!”
  男子起身,看到我。
  “关、口巽——先生?”
  男子说。
  男子原来是——久保竣公。
  夏木津看我。
  “什么?小关,原来是你的熟人啊?”
  我穷于回答。
  “既然是熟人你也帮我问一下嘛,这个人知道加菜子的下落耶。”
  “关口先生,这位失礼的先生是你的熟人?如果是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认识他说的那个加菜子。”
  两人的话语近乎同时由各自的口中发出,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竟然能分辨出双方的话来。
  久保为什么会在这里?京极堂说这世上的泰半事情皆是基于偶然,但如果连这件事也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久保一如往常,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眉毛像是用眉笔画出来般纤细,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身穿天鹅绒材质的外套,以领巾取代领带,看来绅士极了。相对于此,夏木津在那对有如整团黏上的浓眉底下半张着惊人的大眼,表情松垮。红色的毛衣虽很随兴,但穿在他身上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这两人都给人一种人造物的感觉,但彼此没有半点相通的部分,各自拥有互不兼容的世界。对他们彼此而言,对方就像是异世界的人。
  “喂,小关,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只乌龟,你这只乌龟。算了,更重要的是你!”
  “敝姓久保。”
  “你真的敢说你不认识加菜子?那你就看看这张照片。要是看了之后才说果然认识的话,我可不原谅喔。”
  夏木津不知为何语气很得意,自裤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久保。
  久保讶异地拿过照片,他今天依旧戴着白手套。
  递给他的应该是从增冈那里拿到的加菜子的照片吧。可是仔细想来,便可知久保没理由认识柚木加菜子。连在这里遇到久保都可说太过巧合了。要是久保看到照片之后,真的有什么奇妙反应的话,便已超乎巧合而是一出闹剧了。因为这种剧情,只有在巧合主义的三流侦探小说中才看得到。
  然而——
  久保凝视着照片,跟刚才的夏木津一样僵直不动。他拿着照片,白手套上的几根欠缺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看,你果然认识吧。你是骗子。”
  “不——我不认识——”
  “还死不认帐。小关,你的朋友怎么那么多骗子啊,这叫物以类聚吗?”
  夏木津的粗暴发言并没有传到久保耳中。
  “这个——女孩,叫做加菜子吗?”
  “对啊。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名字喔?糟糕,姓名是叫啥去了?”
  “柚木。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柚木加菜子。久保,你该不会——真的见过这女孩吧?”
  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思绪质问久保。
  “不——当然没见过,只是——”
  无精打采的,这不像我认识的久保竣公会有的反应。眼前的久保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带有小刀般的锐利。明明仅见过一次面,我心中已塑造出一个名为久保竣公的虚像。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过度想象罢了,那么现在我感受到的不调和感或许也只是他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过强所致罢了。
  “你们在找——这女孩吗?”
  “嘿嘿嘿,正确说来,是‘找过这女孩’才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打算认真找了。”
  久保冒着汗,透过空气的传达我感觉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久保果然知道内情吗?
  “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吗?”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料。
  “久保、你、你在说什么?”
  “不、不是的,关口先生,我并非直接认识她,不过多少知道点线索。如果能找到这女孩,对你们应该多少也有点帮助吧?”
  “多少是有没错。”
  怎么回事,这是多么勉强的回答啊!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这是苦无对策下的勉强借口,可是夏木津却全然毫无所感。
  “那么,我很乐意循我所知的线索帮你们寻找,或许能因此找到她的所在。对,这样比较好。关口先生也同意吧?这样做比较——”
  “好啊。”
  夏木津抢先回答了对我的发问。
  我实在跟不上眼前的这幕闹剧。
  夏木津从久保手中拿回照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再交给久保。在这段期间久保像是失魂落魄,茫然地呆站着。就算他有线索又会是什么线索?我觉得至少该先问过这个问题,但夏木津似乎漠不关心。一拿到照片,久保又开始猛盯着瞧,眼神非比寻常。
  对我而言,这两个男人都是——异类。
  “好了小关,我们也该回座位了!你看服务生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呢!粗心的你难得细心为我点的宝贵咖啡就要冷掉了。趁还热着的时候快喝吧。”
  夏木津轻快地转过身来,一回头刚刚那位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端着咖啡站着。
  我还是很在意久保。我觉得还有很多事必须询问久保。
  但我自己也一团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了,御筥神的——
  正当我想到时,夏木津已经回席,并大声唤我过去。久保的眼里丝毫没有我的存在,一直看着加菜子的照片。
  我边在意着背后的久保,边回到座位,开始觉得即使发问也没有用。
  在这种如闹剧般的事态发展中,这点小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问了也没用。
  我一坐回座位,夏木津就对我招手,把脸凑向我,说:
  “喂,小关,你的那个朋友很怪耶。”
  关于这点我是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听到这种话出自夏木津这种人嘴里,我想他本人也会很意外吧。夏木津降低音量接着说:
  “他是专门烹煮野味山产的厨师?还是阿兹特克的神官?至少不是医生吧,看起来不像。”
  “你在说什么?”
  他举的例子半个也不像。应该不是基于服装或言行举止而来的联想。我告诉夏木津他跟我一样是小说家。也不知夏木津是否听进去了,只是随口响应了一下。
  我们之间没什么对话,不过也还是消磨了约一个小时。
  这段期间,我整个心都在久保身上。
  定期回头一看,他都只是低着头不动,还是一直看着照片。
  这种距离感很不自然。明明是熟人,却不同席,可是也没理由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感觉。与他的作品一样,余味很糟。到最后,我们还是连声招呼也没打地先离开了“新世界”。
  “那家伙大概是在等人吧。”
  回到楠本家时,发现有个少女站在后门弄得吱吱嘎嘎作响,似乎是在开门。她的身躯瘦小而纤细,穿著深蓝的西装外套与同颜色的裙子,应该是制服吧。少女一心一意地忙着,没注意到我们的接近。
  “打不开吗?还没人回来啊?”
  夏木津一如往常地贸然开口。
  少女反射性回头。
  是个美貌的女孩子。
  “——你们是谁?”
  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表情,这也难怪。
  “我们是侦探,妳是这个家的——”
  “妳是楠本赖子的朋友吗?”
  我在夏木津想出人名前先接着说了。要是全交给夏木津处理恐怕会把女孩子吓跑吧。
  “我就是楠本赖子,有事吗?”
  这个女孩就是楠本赖子——吗?
  “啊,那太好了,母亲不在吗?”
  “你们是——讨债的?”
  “刚刚就说是侦探了嘛。”
  狐疑的神色不减反增。
  由还只是中学生的小女孩会误把我们当成讨债人这点看来,表示楠本家的经济果真很窘迫吧。
  但既然是本人,为什么连自家的门都打不开?
  少女交互比对似地继续瞪着我与夏木津。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眸,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污秽的脏东西,使我有强烈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纯洁少女的视线是种剧毒,足以射杀我这种人。
  或许是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少女的警戒心明显地升高。
  我情急之下想到个借口。
  “我们是警察的,对了,是木场刑警的熟人。不相信妳可以去确认看看。所以别那么警戒,请相信我们。”
  根据增冈律师拿来的警察资料显示,这个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楠本赖子的话——应该认识木场。
  “木——场先生的?”
  “小关,你干嘛扯这些借口啊。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正大光明的说不就好了,没必要牵扯到木场那个笨蛋吧。喂!”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妳母亲,不在吗。”
  “我妈她——应该在,只是上了锁——所以我也进不去。一定是趁我不在时上锁的。”
  “那还可真是个坏母亲,她总是这样?”
  “——也不算——总是这样。”
  “哈哈,也就是说,偶尔会这么做啰?”
  真叫人吃惊——虽然还有些犹疑,但楠本赖子已经逐渐对夏木津敞开心房,连我介入的余地也没有。但是这么听下来便可以了解,夏木津不管对象是谁,真的是一律平等地以相同态度来对待。
  “请问——你们真的是木场刑警的朋友吗?”
  “那个方型脸的家伙?是啊,是朋友。很讨厌的朋友对吧?他的脸真的很恐怖对吧。”
  “我是不觉得恐怖啦——那,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
  “咦?”
  少女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如果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告诉警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早就结束了。今天来是专程来找妳母亲的。妳母亲是不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用木板把玄关钉死的是你母亲吧?她疯了吗?一点也不正常嘛。真是个怪人。”
  听见夏木津毫不犹豫的否定,少女急速取回了安心。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夏木津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居然面对小孩子说母亲坏话。只是少女听到这些坏话似乎也不觉得厌恶,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我也不懂我妈的想法——请问,我跟人有约,能先离开吗?”
  少女的态度意外地冷淡,但在提到母亲时似乎皱了下眉头。
  “当然可以!只不过——嗯——对了。”
  “什么事?”
  “不,没事。再见。”
  “我先走了。”
  提起放在旁边的学生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