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下)





  这个傲然而立的黑衣男子,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有魄力啊。
  “教主大人,继续下去的话这个房间的歪斜扭曲之气将会杀了你。”
  “什么!”
  “魍魉不像你,不,不像创造出这个机制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可惜的,要拜托你收服这位龟山身上的魍魉实在太可怜了。把这么大的魍魉丢在这里就回去,对你,对二阶堂女士,不,连你的儿子都会有生命危险。要是真的发生意外,我觉也睡不好。虽然很可惜,我们还是去找别人吧。走吧,龟山。”
  京极堂一把拉起正要提起腰身站起的我,准备离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夏木津一直站在入口处凝视着兵卫。
  二阶堂寿美像是在求助般伸长了手。
  “等、请等一下。请问我父亲会——”
  “请跟教主商量吧。令尊因妳的缘故肝脏开始出问题了,放任不管的话来日恐怕不多了。妳最好也早日住院,把妳的胃治好吧。”
  京极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兵卫僵住不动。
  “啊对了,教主大人,照这样下去你可是会失明的喔。”
  最后还死缠烂打地丢下这么一句。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有快步追在他们后面。
  夏木津与京极堂在走廊小声交谈。虽然没事先说好,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
  “接下来就看他们什么时候上钩了。”
  “谁知道,不过我看大概一下子而已。啊,看吧。”
  在说什么?
  我到玄关时寿美也追了过来。
  “请、请问……”
  “有什么事吗?”
  “教、教主大人他——”
  我们回到房间时,寺田兵卫的态度与刚才大相径庭,失去了原有的威严,整个人彷佛缩小了一圈似地坐在原处。
  京极堂明知故问地——开口询问:
  “请问有何指教?教主大人。”
  “这、这间房间里,真的……有坏东西吗——?”
  “事到如今您怎么还在说这个,这些不都是您收集来的?”
  “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想必也是。你本来就不具有特殊能力,又没经过修行。但你难道当初不是早就有所觉悟才做这些事的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会有这种……”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做法是不行的。”
  京极堂走近御筥神的御神体。
  “箱子是做得很完美,但位置不好。”
  “你、你岂敢无礼,这个御筥——”
  “基本上你摆的方向就错了。对象是魍魉吧?你将御神体摆在鬼门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手放在箱子上。
  “你这家伙,还不快住手!”
  “切莫轻举妄动!”
  京极堂大喝一声。
  立场完全颠倒了。
  “寺田先生,你那一带特别危险,乖乖坐着比较好。”
  京极堂把箱子放到地上。
  “放在这里只会让箱子引来坏东西而已。”
  “混、混帐东西,所以才摆到鬼门的你不懂吗!听好,当坏东西囤积于心灵的空隙与精神的虚无之间时,就会从中生出魍魉——”
  “我就是在说,要收服魍魉的话,这个方位是错的。”
  “错的?”
  “鬼门是丑寅对吧?所以是鬼。”
  “鬼——?”
  “鬼门写作鬼之门。牛角配上虎皮腰带——丑寅恰好就是鬼的象征。自久远过去的平安时代以来,与鬼门有关的坏东西肯定就是鬼。鬼原指死灵,因此如果你们的对象是怨灵恶灵还能理解,但既然是魍魉,这么做便是牛头不对马嘴了哪,寺田先生。”
  京极堂回头。
  “魍魉,又称方良。方良——亦即位于四方,绝不是只会从东北角出现而已。中国古代有个收服魍魉的专家叫做方相氏,据说他击退墓穴中冒出的魍魉的方法是执戈向四方敲打。方相氏——您应该听说过吧?”
  兵卫没有回答。
  兵卫只是个普通的箱子工匠,想必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就是中国的那个头戴黄金四眼面具,身穿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领打扮成穷奇、腾根等十二头野兽的人与一百二十个孩子,立于驱除宫中妖魔的大傩仪式前头的方相氏。这个在——七世纪末就已传进日本,就是宫中于除夕时实行的追傩仪式。所谓的追傩,是一种大傩小傩在宫中追赶着舍人(注一)扮成的鬼的仪式。大傩象征着方相氏,小罗则是用来代替一百二十个小孩。这个仪式一样会把鬼轮流追赶到禁内的四个门。”
  注一:宫中侍奉皇室、贵族,负责杂务的下级官员。
  兵卫无法回话,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神社佛寺也会举行追傩仪式。到了近代在民间广泛流行,全国都会举行。这个相信你总该知道了,就是节分驱鬼的仪式。”
  “节分是——赶鬼的仪式吧,所以当然是——”
  “呵呵呵,鬼在外(注二)是吧。洒豆的仪式是在宇多天皇的时代前后开始的,这是受到阴阳道的影响。所谓的节分原指季节更迭的时节,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晚就叫节分,故一年理应有四回。古人认为立春前夜阴阳对立,邪气生,易有灾祸,故为了驱走邪气才会举行追傩。在追傩变成逦豆的时候,魍魉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妖怪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鬼。”
  注二:节分洒豆驱鬼的仪式中,一个人扮鬼,其它人拿着炒过的大豆丢他,并喊着“鬼在外,福在内”来祈福。
  “鬼——”
  兵卫痛苦地硬挤出这个字来。
  京极堂的兴致更高昂了。
  “如前所述,鬼的字义原指死人之魂魄。在中国,所谓的鬼指的是死灵或祖灵。传进日本之后这个字被用来指反朝廷势力——也就是不肯归顺的人们。例如与当权的朝廷对抗的虾夷人与肃慎人就被人以魅鬼这个蔑称称之。四方不顺服之鬼神——在日本书纪中如此称呼后逐渐普及、固定下来,同时鬼的字义也随之变化。最后,代表着污秽与灾恶的鬼就这样诞生了。所以鬼算还好对付,要是你没把魍魉找出来就好了,魍魉可是比鬼还古老的。”
  “所以我才——”
  “促成鬼的诞生的是阴阳师。就如同基督教的传教必定伴随着恶魔的存在,阴阳师们失去了鬼也无法存在。”
  京极堂吐了一口气,瞄了一眼门口。
  夏木津站在那里。
  接着,又继续说:
  “阴阳五行的思想当初与佛教一起传入,可说非常古老。但阴阳道的成熟与完成则又要等到好几世纪以后。阴阳道正式被朝廷采用已经是在奈良时代后期以后的事了——”
  京极堂边说边缓缓移动。
  “——当时的权力者吉备真备就是促成此事之人。他废止了原本负责统帅咒禁师的典药寮,将他们使用的方术与基于阴阳五行等大陆最新知识完成的阴阳道做结合。接着来到了平安时代,阴阳道被发扬光大。在由律令神祇祭祖转移到王朝神祇祭祖的过程中,可说是阴阳道祭祖的集大成版的四角四堺祭完成了。”
  兵卫真的能理解这段话吗?连我都有好几个部分跟不太上了。
  “驱除并清静宫城四个角落的是四角祭,保护都城四境的是四堺祭。这是——将污秽由四边与四角构成而成的四角结界中赶出去的祭典。此时四角的方位所指就是干、坤、艮、巽,亦即戌亥、未申、丑寅、辰巳。你说的丑寅——鬼门在此登场了。但这个仪式所驱除的对象必定是鬼,而非魍魉。”
  “那、那又怎样?”
  “所以说,如果你说鬼门是不宜的方位的话,那么你要驱除的对象就必定得是鬼才成。”
  “愚、愚昧至极,古早以前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我——”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分明也使用了古老的仪礼。寺田先生,你踏过反椋О桑俊?br />   “反椋В俊?br />   兵卫的额头上渗出狼狈的色彩。
  “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反椋В炕故怯聿剑炕蛘咚担久桓嫠吣忝疲俊?br />   兵卫只是保持沉默。事情演变成如此的话已经没人能跟京极堂相抗衡了。
  “就是你脚踏地板的那个动作。我没亲眼见你踏过,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京极堂踏起很像是在踏四股(注)的奇妙动作,把地板踩得砰砰作响。
  注:相扑的基本动作。手扶膝,左右交互高抬起脚,用力踏地。
  “天武博亡烈!”
  铺上木板的地板很响亮。
  “这叫五足反椋В绻蔷抛惴撮'则是如此。”
  京极堂手切“临兵斗者皆数组在前”的九字诀,同时唱诵着相同的咒语踏响地板。
  这就是鸟口录音的那个砰砰作响的动作吧,节奏也很相似。
  “这是阴阳道或咒禁的方术,能跨越邪恶方位的魔术步伐。你学到的跟这个很相近,这边恰好是寅的位置。”
  京极堂向前踏出左脚。
  “天蓬。”
  右脚靠上踏出的左脚,接着又踏出右脚。
  “天内。”
  京极堂重复以上动作绕了一圈。
  “天冲、天辅、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
  再度回到寅——东北东的位置。
  “这原本是要在中间设有祭坛的地方进行,重复四回方才动作的步法——这个步法记载于《尊星都蓝禹步作法》,与你的踏法很像吧?”
  想必很像吧,兵卫没有回话。
  “这种步行术的原型可在道教中找到,也是种与方位有关的咒法。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使用了这种师承自阴阳道的咒术。”
  京极堂走到兵卫的正前方。
  “若问阴阳师们为何能在一时之间独占了原本隶属于神祈官的职责的宫中祭祀,那是因为原本的作法是将污秽驱除,而阴阳师们却是与你相同,将全部污秽揽于一身;因为他们本身成了污秽,人们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后来阴阳道被逐出中央,他们本身也变成了鬼。传说中有名的阴阳师们大半都是异类的末裔,是鬼的同类。创造出鬼的阴阳师们——最后自己也成了鬼,也因此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混乱。”
  听这番话的兵卫才真的达到了混乱的极点。这也难怪,因为他正受到一个突然闯入的莫名其妙男子用无法理解的道理抨击。
  “民间流传的方相氏后来变成什么了?——这你已经知道了。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就是逦豆。神社佛寺中举行的古老形式的节分追傩仪式里还将方相氏与鬼做出区隔,但到了民间,方相氏本身却被当成了鬼的象征,追逐者反成了被追逐者。但是,阴阳道靠着创造出鬼来获得权力是在十世纪时,另一方面追滩的仪礼则是远在七世纪末时便已传入我国。因此,这其实是池鱼之殃。方相氏原本是以驱赶邪恶之物为职责。而这里所谓的‘邪恶之物’在阴阳道的影响下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鬼这个名字,随着阴阳道在中央的失利及大众化,结果方相氏本身也被人置换成鬼。于是,”
  京极堂笑了,残虐的微笑。
  “于是我们又想到了另一个也是受到池鱼之殃的民间信仰。只因没有适于形容的言词,在阴阳道的影响下原本并不是鬼的东西却也被叫做鬼了。”
  兵卫后退,京极堂向前踏出一步。
  “我知道有个民俗艺能中的鬼跟你一样踏着反椋В鸥阋谎淖4省>褪腔赖摹钔┕怼!?br />   “杨桐鬼——”
  兵卫的反应只剩下有如鹦鹉般重复念着京极堂的话。京极堂又更踏出一步。
  “神乐(注)中登场的杨桐鬼在各个地方的称呼不尽相同,台词也不太一样。但身分高贵,在某些地方甚至只有特定家系的人才能扮演。这个鬼如同其名,背负着杨桐树,因为与神官进行问答输了,所以负责踏反椋蕉ㄎ宸健K降奈宸绞侵付髂媳彼姆郊由现醒胝馕甯龇轿弧=幼牛日飧鲅钔┕砘挂幸馑嫉氖俏鞴谋唤凶龌钠健⒋舐⒉窆砩竦墓砻恰N胰衔鞘茄钔┕淼母爬系男吞T谀承┑胤秸飧龉恚忝侵缆穑飧雒髅魇枪淼难郑谷皇种唇#形宸剑郧衲АU馄癫皇怯朐诒浠扇鞫沟墓碇暗墓爬系姆较嗍现魉嗤穑俊?br />   注:日本民俗的祭神歌舞。
  京极堂压低身子,脸对脸凝视着兵卫。
  “不管是杨桐鬼还是荒平,现在虽然都被叫做鬼,但原本并不是鬼。那么,杨桐鬼踏步平息的或荒平挥剑驱逐的怪物又是什么?他们在平息、驱逐怪物时,口中唱诵的是古事记中登场的神祇之名。那是为了祈愿还是为了平息并不清楚。”
  当两人的脸即将相互接触时,京极堂忽然无声息地站直了身体。
  “例如说,有种称为恶切的镇守四方咒像这样。”
  京极堂像在跳舞似地以手刀向四方挥斩。
  东方,木难消灭,木之御祖,句句乃驱
  南方,火难消灭,火之御祖,轲遇突智
  西方,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