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之匣(下)





  美马坂停止眨眼,换上了爬虫类的眼神。
  他没有怕得逃跑,是胆识过人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他很理性。他认为警察不可能没有理由袭击一般市民。净耍些小聪明。
  “柚木阳子至今仍相信加菜子会活着回来。听说楠本赖子的母亲疯了。至于其它女孩子的家人也差不了多少。一家离散、入院、破产……当然你才不管这些,反正个人有个人的人生,所以只要跟自己无关,别人是死是活都无妨。但是既然已经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你是我都有责任,别想耍赖说自己跟事件无关!快——”
  木场拉动后膛,子弹被送入膛室之中。
  “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会怎么撰写?”
  准星瞄准之处是美马坂的脸。
  美马坂紧抿着嘴,全身僵直。
  木场的手指靠在扳机上。
  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没别的人。
  枪声大概传不到楼下吧。
  木场对这个男人处于绝对的优势。
  现在的话,能够杀死这个男人。
  可能杀人的状况降临在木场身上。
  杀人是非常简单的事,只要稍微弯曲一下右手食指的关节,命令肌肉稍微收缩一下子即可。跟搔鼻头的痒差不多,有如痉挛一样。
  木场并不恨美马坂,也完全没打算杀他。手枪并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才带来的。更何况,木场一点也没有理由杀害美马坂,相反地,如果他死了反而很伤脑筋。
  但是,这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
  过路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在食指上,多施一点力气的话,
  施一点力气
  ※
  “没力气的车子是废车!”
  夏木津大叫。
  “冒牌货毕竟是冒牌货!阿鸟,这辆车真是中看不中用耶!”
  方向盘摇摇晃晃地振动着。
  阳子缩着身体。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与现在的阳子一点也不相配。据增冈所言,阳子的年龄是三十一岁,跟我一样大。但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就连坊间以为的二十五、六岁都不像,看起来只像个刚过二十的小女孩。但是这个肤色透白的女孩与楠本君枝相同——都是为人之母。君枝现在怎么了?我很担心那位不幸的母亲。
  “夏木津先生,在前面转弯!”
  “我才不听你这个认不得路的路痴指示!”
  夏木津弯进了那条小径,接下来就是笔直的路了。
  “就是那栋!”
  “喔喔,就是那栋四四方方像块豆腐的建筑物吗!”
  “夏兄,快减速!”
  “我没空管这么多了,小心自己脖子!”
  果不其然,没办法完全停下来。
  赤井先生制作的达特桑跑车型改造车大幅向右转弯,但没有完全弯过去,与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相接触后总算停下来。
  美其名为接触,其实就是冲撞。
  “你、你开车太危险了吧?”
  “喂,妳没受伤吧?我们快走吧!”
  夏木津半开半踹地打开门,先让阳子离车。
  阳子的表情因恐惧而显得僵硬。坐在前座的她想必有如身处活地狱之中吧。
  “好,我们走吧,希望妳最重要的人还活着。”
  建筑物的坚固大门的合叶部分被撞坏了,开了一半。
  脸色很差、像快昏倒的鸟口要我快点下车。我完全忘了要跟在那两人后面。
  这栋建筑实在是相当奇怪,走廊只有一条,此外就只有两旁的铁门而已。前面已经看不到那两个人。我的脚好象没力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快就被鸟口追赶过去。不管是气力还是体力都比不上他。
  尽头是电梯,右边则是螺旋阶梯。
  一个中年男子蹲在螺旋阶梯的旁边。我们通过面前时中年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茫茫然看着楼梯。
  我跟在鸟口后面。木场人似乎在三楼,门开着。
  夏木津,阳子,跟木场。
  那个人就是美马坂幸四郎——吗?
  木场穿著军服握着手枪。
  跟七年前的那个南方丛林一样。他打算干什么?这栋异常的建筑物,对他而言跟那个可怕的战场相同——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到达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的确非比寻常。
  直到夏木津打开门之前,这座密室中放射出来的不寻常的紧张感涨满了整个房间,几乎就要破裂。现在一口气被解放开来,这两个男人都变得恍惚起来。
  木场与美马坂的额头沾满了汗水,闪闪发亮。
  夏木津走向木场,揍了他一拳。
  “大笨蛋,适可而止吧。”
  木场没有响应,取而代之的是闪动他的小眼睛不住地看着阳子。
  阳子的视线投注在木场——背后的,
  美马坂身上。
  “礼、礼二郎,你、怎么……”
  木场大口喘着气。美马坂一口气松懈了下来,沉坐在椅子上。
  “你们到底是谁?快、快点把这个人带回去。这个人——疯了。”
  美马坂的呼吸也很急促。我对美马坂的第一印象是聪明且理性,充满科学家的风范。原本一直抱着怪物般的印象,所以见到本人时反而更觉得正常。
  “啊,总算见到本人了。我在意你的长相在意得不得了。每个家伙都带着你的影子,害我觉得恶心死了!这下子总算畅快了。”
  “你在说什么?你也是刑警?为什么会带着——那女人。拜托你快点把这群人带回去吧。”
  美马坂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
  “真可惜不能如你的愿。再过不久我朋友就会来了,我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合。还有,我这个人才不想从事刑警这类充满暴力的工作。看也知道,我是个侦探。附带一提这个人是小说家,另外那个则是办杂志的!”
  “侦探?侦探又是为了什么得在这里会合?”
  “今天再过不久——为了终结一切故事,某个阴沉的家伙就会到来了。”
  那是我的小说中的句子!
  “故事?”
  “你的、这个女人的、还有这个笨蛋的故事。很快就到了,请等一下吧。”
  美马坂感到困惑。理性越强的人越苦于应付夏木津的言行。
  “喂,你也该把那把丑陋的机械收起来了吧。木场修,让你拿着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要我帮你把这个弄坏?”
  “说的——也是。”
  木场老实地收起手枪。
  电灯啪擦啪擦地闪烁,电力供应不安定吗?
  美马坂不安地抬头看着上面。
  静寂,不,这是什么?这股有如地鸣的机械声是?头脑好象变得一片模糊。
  听说持续一段时间听着超出听觉所能捕捉范围外的重低音后,判断能力会变得显著低落。
  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静静地说:
  “这场闹剧打算上演到何时?我有必须做的工作,你在等的人又是何时会来?”
  机器声令我烦躁不安,难道不能关起来吗?
  美马坂比我更烦躁。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妨碍我!我该去——”
  “看诊的时间到了吗?教授。”
  京极堂——
  黑衣男子站在入口。
  京极堂总算到了。青木跟在他身旁。另一个人是谁?此外还有一个警员。
  “中禅寺——你来做什么?”
  美马坂静静地对他威吓。
  “来向你打招呼的,教授。你现在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一切都是托我之福,希望你能先向我道谢哪。”
  京极堂照例作那身驱魔时的打扮。
  这里对木场而言是战场的话,对京极堂而言就是——
  “我今天,是来驱除魍魉的。”
  黑衣男子说。
  “魍魉?你在说什么。你还是老样子只靠一张嘴皮子就想游走天下吗?”
  “但要不是我这张嘴皮子,你的项上人头早就飞了。只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当初不该为你辩护。要是当初你因骗术被人看穿而遭放逐,至少现在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京极堂说完,环顾房间。
  我受到影响,也跟着观察起来。大大小小的机器有如墓碑。
  木场没说错——这个房间就像个坟场。
  阳子看着京极堂,她看起来似乎异常的害怕。而我——老实说则觉得有点安心。京极堂看着木场时不知为何稍微玻鹆搜邸?br />   “太慢了。京极,我们很快所以赶上了!好,要做什么就快做。要驱除魍魉就快驱除。用不着顾忌木场!”
  夏木津说完露齿一笑,接着说:
  “到时候这个笨蛋就会切身地体会到你的亲切!”
  京极堂也微笑了。
  “魍魉是不着边际的怪物。掐住头,尾巴就溜掉,抓住尾巴就断尾逃跑。越知道魍魉你就越不懂牠。所以要驱除就得将之整只吞下。”
  “中禅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现在的我没有时间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已经严重妨碍到我了。快回去吧。”
  美马坂很不愉快,脸颊不住抽动。
  “教授你死到临头还不死心吗?我原本想说,如果你的态度很合作,我就尽力不张扬地乖乖离去,看样子想这么做也不成了。我自己倒是没关系,但其它人可是很困扰的。”
  “其它人?这些人跟我又有何关系?”
  美马坂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看了全体人员。
  “演员总算到齐了。教授,因为你的行动,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魍魉所书。美波绢子——也就是柚木阳子、侦探夏木津礼二郎、事件记者鸟口、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的增冈先生。”
  这男人——原来是增冈吗?
  “警员福本、警视厅的青木、木场修太郎。以及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
  另外一人是指我吗?
  “——啊,我忘了关口。接着,我事先警告你,警察们——”
  京极堂看着青木。
  “除了青木与福本以外,外面也有许多警员待机。”
  外面有警察?
  “我想——是用不着担心你会逃亡,但也不得不防会有人来救你。所以教授,请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不懂,中禅寺,听你这么说来,在场的不是刑警就是侦探或律师,可是我的行为跟犯罪毫无关系!”
  “真顽强哪。你的确是没做出什么抵触法律的行为,所以警察无法惩罚你。但是你的患者却是杀人犯——”
  ——患者?
  “警方——想要带走那个人。”
  美马坂瞪着京极堂。
  “你要我——把患者交出来?我办不到,事关他的性命。”
  实在很难理解。
  “喂,京极堂,哪里有患者?二楼吗?那个患者是真正的犯人吗?”
  “关口,你错了。我看你身上的魍魉果然是最大的一只。仔细一想——你的症状最严重。”
  这又是什么意思?至少我自认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与事件最没有关系的。
  美马坂神经质地彷佛在看着脏东西般盯着京极堂不放。
  “总之别阻挠我!而且你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警察了?这是游戏吗?就算我的患者可能跟犯罪有所关联——也跟你没有关系!”
  “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教授。我的职业不是侦探,而是驱魔师。情势所逼,我必须替在场全员驱除魍魉。我原本打算一一进行,但是失败了,魍魉似乎必须得一口气同时驱除才行。手段可能粗暴了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阳子小姐。”
  京极堂叫了阳子。
  阳子依旧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这名黑衣男子。
  “对妳来说或许有点痛苦吧。另外——”
  京极堂看着木场。
  “大爷也一样。”
  “少瞧不起人,京极。”
  木场说完坐到箱子上。
  “我不知道魍魉是什么。你还是老样子,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中禅寺,我再重复一遍,我很忙,我不想听你最擅长的长篇大论。”
  美马坂意兴阑珊地说完,开始调整起身旁的某个装置。
  美马坂对京极堂,以及京极堂对美马坂,他们彼此对彼此都很熟悉。
  一看美马坂开始工作起来,我们这几个纷纷在椅子上或计量器上坐下。
  接着,京极堂总算开始说明这漫长事件的“终结”。
  “开端,我想是从阳子变成美波绢子的时候开始,是吧?”
  阳子没有反应。
  “经历与柴田弘弥的私奔之后,靠着柴田家细水长流的援助过活的阳子小姐在意想不到的机会下成了银幕的明星。事实的情况与脍炙人口的说法差不多相同,所以我相信站在那边的福本警员以及身为美波绢子热烈影迷的木场刑警比我更熟悉才是——”
  阳子很惊讶地看着木场。福本也一样。木场摆出大佛般的扑克脸侧过头去,表现出一副“随你们讲吧”的态度。
  “后来,女演员美波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过柴田家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或许是因为柴田家认为——一旦有名的话,阳子小姐自己也不想与丑闻扯上关系,相信会更加严守秘密;抑或是反正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