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





  “要掉下去了呀……”
  “没关系的,你看。”
  在母亲力劝之下,我们才定睛望向远方,那是小丑的脸。
  “你看,那是多么快乐的表情,不会掉下来的。就算真的掉下来了,也一定不会有事。”
  母亲的话虽然全无道理可依,但我们真的相信,那哭中带笑一脸纯真的小丑,绝不会一时大意摔下来。纵然是手滑后狼狈落下,也一定不会有所动摇,更不会受伤。我们坚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小丑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一点都不会受重力影响。”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父亲再加上一句。
  “怎么做到的?”我问。
  “快乐的生存,就能摆脱地球的重力。”
  “正是这样。我和你,很快也能在空中飞翔。”
  我仿佛记得父亲与母亲有过这番对话,虽然并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记忆。我不认为那个时候的我就已经能知道“重力”这个词语,而记忆也往往是经过美化的玩意儿。或许,这一切不过是我脑中捏造的幻觉。


地狱变

  春的斯巴鲁车正瞪视着用餐中的我们。我们在速食店里。由于店内人很多,只有靠窗的二人座空着。窗对面是停车场,一眼就能看到我们刚才乘坐的白色车。那神情宛如一个饥肠辘辘的仆人眼巴巴地望着大快朵颐的主子。
  “你的车是不是也饿了?”
  “如果不去加油的话。”春悠哉地说着,大口吃着汉堡,“爸爸是不是瘦了?”
  “是瘦了。”
  “的确会瘦啊。”他赌气似的嚼碎肉还有汉堡。
  “刚才的那个纵火事件还有涂鸦,是你为了父亲特地编出来的吗?”
  春喷出刚灌进口的可乐:“那不是骗人的!”
  “我看父亲好像很有兴趣,还以为是你编出来的。”
  “不是编出来的。那是货真价实发生过的。不然,我带你去火灾现场还有发现涂鸦的地方怎么样?”
  “啊,那一定要拜托你了!”
  “大哥实际上不是也兴致勃勃吗?”
  “也谈不上是兴致勃勃。”
  “明天以后带你去吧。今天晚上要开始画涂鸦作品了,所以接下去我要好好地琢磨下构图。”
  “那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了解。”春的回答,与纸杯揉作一团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对了,你打算画什么?”出店的时候我问他。春一边拉门,一边问我:“你知道良秀吗?”
  “不是秀吉?”'注'
  '注:良秀的发音是ょしひで(YOSHIHIDE),而秀吉的发音则为ひでよし(HIDEYOSHI),正好相反。'
  “良秀,是一个画家。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注'里的人物。”
  '注:《地狱变》里的良秀为了画出“地狱变之屏风”,不但百般虐待自己的弟子,还向堀川大公请求烧毁槟榔毛车(一种贵族专用车)。大公虽然同意了他的无理要求,却让被自己强行收去的良秀之女坐入车内,良秀亲眼目睹爱女被焚的残酷场面却不上前救助。屏风完成之后的次日,良秀悬梁自尽。'
  “说起来,你以前很喜欢那本小说呢。”
  “那本青春小说。”
  “你怎么把什么都叫作青春小说。”
  “最近,我常常会想到那个画家。”
  我依稀记得小说的大致情节,那是一个为了画“地狱变”屏风,最后害死了自己女儿的画家的故事。“那故事很可怕。”
  春走近自己的车,从远处按了下钥匙上的按钮,遥控打开车锁。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实际上我觉得,画画就应该有那样的拼劲。‘欲绘地狱变之屏风,须亲眼目睹地狱’。”春模仿着芥川龙之介的文风。
  “不亲眼看过就画不出来的画家,实际上是想象力不够吧。”
  “可以这么说。”春坐上驾驶席,而我也打开副驾驶席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对了,到我公司大楼那里吧。”
  “有工作?”
  “我想去你说的那个商务旅馆看看。就在我们公司的附近。那里也有涂鸦吧?”
  “嗯,写的是‘century’。”
  “我先去看看那里吧。”
  随着引擎的发动,这辆斯巴鲁牌的四驱车也开始震动起来,我从副驾驶席一侧的窗口看见一位女性正走过停车场。我们的目光在无意中相撞,我慌忙避开。她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吧,肌肤白皙,甚是清丽。
  “怎么了,大哥?”
  “没怎么。”我不认为告诉弟弟说我刚才在看美女是个好主意,于是转换话题随口说道,“说起来,《地狱变》也是个火灾故事呢。”


桥Ⅰ

  在车里,我们聊起了有关于“桥”的话题。
  “通往青叶山那里的桥'注'似乎很危险,大哥你开车经过时也要当心。”
  '注:从青叶山通往八木山的桥,八木山桥。'
  我很惊讶从春的口里会冒出有关青叶山的桥事情,内心很是不安,似乎自己做的坏事被揭发出来。
  “桥?”我假装第一次听到这事。
  “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
  “有幽灵出没,很危险?”
  那是一座来往都是单车道的桥,不算很窄,但由于横跨溪谷,离谷底实际上有约100米的高度。应该还没到必然的程度,但有很多想自杀的人会选择直接从桥上冲出去。大家都知道这事。
  我非常喜爱那视野良好,被大自然所环绕的青叶山景色,也很遗憾如此美丽的景观竟然无法消除那些自杀者寻死的念头。或许,大自然的优雅反而加深了人们的绝望?
  投谷自杀的人一多,流传的鬼故事也多了起来。有些故事,我小时候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比如我至今都记得深夜开车经过的时候,会有女鬼匍匐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追赶在后面的怪谈。因为印象太深,在我第一次经过那座桥的时候,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结果差点轧到路人。
  “不是什么鬼怪故事啦,而是危险的事故。像大哥你平时很少开车,所以更是要当心哦。”
  “但是那里的戒备很森严吧,两边还有很高的栏杆。”
  由于自杀的人实在太多,几年前便在桥的两侧设置起了相当高的栏杆——或许说是墙壁更为恰当——近3米高,而且为了防止攀爬,还特地设计成顶端向内折起的样子。
  “就算那样,听说每年仍然可以在谷底发现至少一具尸体。”
  “是爬上那面墙壁跳下去的吗?”我无法想像如何翻过那面高大、而且顶端向内侧弯曲的墙,这对我来说与天方夜谭无异。
  “一般人爬到一半就会放弃的,一定是有着无比强烈的信念支撑着他们。”
  “为什么不把那无比强烈的信念用来继续活下去呢?”
  “虽然有着像铁栅栏般的高大栏杆,但是桥的前后两端却和以前一样,只有看上去又矮又不牢靠的网状栅栏。而且,螺丝似乎已经松了,只要一推就能拆下来。因此又特地设置了护栏以保护那栅栏,但是前段时间似乎有车撞了上去,现在护栏全倒了。”
  “那太危险了,最好立刻向政府报告。”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有人夜晚经过的时候,撞到了那栅栏,差点就从一百米高的桥上掉下去。这是之前碰到的一个油漆工大叔说的。”
  “那里是直路啊,一般正常行驶的话跟栅栏没有关系吧?”
  “似乎是酒后行驶。”春挑了挑眉,“他喝的醉醺醺的,车也开得歪歪斜斜,然后撞上了栅栏。”
  “真的会有这种事?”我不由提高了嗓门,以前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酒后驾驶,搞不好会从桥上摔下去,但未料竟然真的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感到鼓舞的同时,也愈发在心中提高了警惕。
  “所以大哥你要当心。有时候越是想笔直往前走,却反而会偏离原来的道路。人生也差不多。想要笔直地走正道,却往往会走上歧途。不过,如果满脑子就想着要走歪路,那么人生便真的会彻底地扭曲。”
  “就像是只会投曲线球的投手一样。”
  “不过那也比只会投直线球的投手要来得强。”
  “因为那球只会逐渐坠落吗?”
  车速渐渐放慢,逐渐向路边靠近,已经到了我公司附近。
  “你的朋友有跟别人通报过那栅栏很危险的事吗?比如市政府或者县政府的机关。”我必须确认这一点。
  “谁知道呢。我想那个大叔是盼望着最好别人都碰到跟他一样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开玩笑。”

  我的脑海中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记忆中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还单纯地相信着春跟我一样都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打开电视,当时播出的就是那个节目。那是一档以普通人为题材的纪实节目。内容是讲述一个女子高中生在知道自己是母亲的“拖油瓶”之后,去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想去见生平从未谋面的父亲——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心情。我总觉得,那是对抚养她、并投注了十多年感情的“养父”的一种轻视,因此心中对她这种做法是不屑的。
  而最后,她终于如愿见到了自己的生父,而那令人感动的会面地点便是在某座著名的桥上。
  那位生父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虽然他的脸用马赛克处理过,但即使没有旁白解说,从他那挺拔飒爽的身材也一眼便可知这是个出色的白领。
  当那个女孩子欣喜的表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十多岁的我也立刻感受到:“这孩子一定早就想要麻雀变凤凰。”我恶劣地猜测着她的心思,“她一定是期待这次见面能够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地迎来足以改变自己平庸人生的巨大变化。”
  继父在女孩去见亲生父亲的时候,却是自心底流露出不安。而电视屏幕里也对那不安的表情给出了特写。虽然他故作镇定地望着家里的时钟,但谁都看得出,他正落魄地祈祷着女孩能够快点回家。
  深夜时分,女儿终于到家,继父温柔地迎接了她的归来。“欢迎回来。”他伸出手,疲劳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看到这一幕,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花林糖'注',一边揉着眼睛暗自钦佩:“啊,这个爸爸真是太伟大了。”
  '注:花林糖,一种油炸糖点心。'
  女儿带着拘谨与害羞和继父握手的场景十分美好。
  而另外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之后的发展。
  电视里还播出了他们之后的生活场景,其中有一段是关于他们父女吵架。要说是吵架,其实无非是父亲要女儿注意生活方面的习惯,而女儿也很不服气地顶嘴而已。但不知是否因为兴奋,或者是因为在摄像机前被父亲责骂感到没面子,女儿竟然脱口而出:“平白无故的外人少摆父亲的架子。”
  “诶?”我这个电视机前的观众因为太过震惊,不小心弄碎了手上的花林糖。“这话……”我不安地想,“这种话一说出口什么都完了。”
  电视屏幕中,那对父女最后还是和好了。最终,我还是看到了煽情的结尾,电视台的制作似乎就差没在屏幕上打出:“这是多么值得观看的节目”之类的字幕了。但我的脑中,却还是重复着女儿的那句话,它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令我感得闷闷的。为了尽快地忘记这不愉快,我拼命地嚼着花林糖。但是,它却依旧盘旋不去……


商务旅馆的阴谋

  我不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但抬头望向大楼,几乎每一层都亮着日光灯。不知是因为喜欢工作,抑或是工作太多,总有很多人会在休息日去公司加班。想要进入大楼,首先需要在玄关墙上设置的门禁系统上刷工作人员卡;而当自动门打开后,还需要输入密码。由于遗传因子是相当机密的个人情报,想要接触之前势必有着烦人的一道道手续。
  但其实我对这不断强化的保安系统持怀疑态度。不论多么安全的系统都会有漏洞。哪怕是严格控制了外人的进出,却无法排除内部人员自己犯案的可能性。像前段时间发生的那起偷窃安眠药的事件,凡是了解保安系统的公司内部成员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就连我都可以。但是,公司却根本不去调查员工,真是偷懒。
  保安系统的升级意味着操作流程变得繁琐。但即使操作终端上记录的访问日志再详细,那些意图不轨的人依旧会费尽心思地寻找可以不留痕迹的后门。他们从不怕麻烦。吃亏的只是那些无害且无知的普通人。
  但我认为,最终极的做法应该以“人性本善”为本。比如规定每一个公司成员在自己的桌前张贴自己母亲还有自己婴儿时的照片,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防范手段。意为让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
  烧过的痕迹已经不像一天前那么显眼,那一片焦黑色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