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





  “樱花是属于春的。”我从心底这么认为,所以这么说了出来。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早就做好了觉悟。自从爸爸告诉我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之后,这十年以来,我一直想杀了他。已经十年了,而且是每天想。每一天、每一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所以,我才会毫不慌张,毫不动摇。虽然说这是杀人,却并不怎么像小说。”
  “是吗?每天啊!”我回应道。是啊,每天啊。我暗想。我又想起了那个在垃圾堆放处发狂的春。或许只有那么做,他才可以让潜伏在心底的暴戾之马、烦闷之牛平静下来。每一天、每一天,渐渐地习惯他们的存在,最后终于到了达观的境界。所以他才会这么冷静,毫不慌乱。对于火灾被害者的同情与忏悔也一并消失。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我问他是如何找到葛城的。
  “我只不过是每天都找他而已,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搜寻,从不气馁。”
  “然后他回到了仙台。”
  “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是的,你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把迄今为止一半以上的人生浪费在这件事上,如果在这时退缩反而显得奇怪。
  “大哥,你知道疟疾疗法吗?”春突然开口,“19世纪末,梅毒还是不治之症。病菌会潜入人的脑部使人发疯甚至死亡'注'。当时当然没有什么抗生素。这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想到了利用疟疾来治疗。”
  '注:梅毒后期会演变成神经性梅毒。'
  “疟疾也是病吧?”
  “蚊子吸血的时候,所携带的疟原虫会借机转移。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注'也因罹患疟疾而死。总之,患上疟疾的病人往往会发高烧到40度,十分要命。”
  '注: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一前323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他的名字亚历山大意为“人类的守护者”,他维持了以马其顿领导的统一希腊诸城邦,并征服了波斯及其它亚洲王国,直至印度的边界。他用13年时间征服了当时欧洲视角的“已知世界”,被认为是历史上重要的军事家。'
  “那要怎么利用呢?”
  “梅毒病菌不耐热。所以,让梅毒患者感染已经减弱毒性的疟原虫。这样,利用疟疾所发生的高烧杀死患者脑部的梅毒病菌。而这样的做法,似乎获得了不错的成效。而想出这个办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获得了诺贝尔奖。”
  “那又怎么了?”
  “要不就是让梅毒病菌侵占头脑,要不就是成为疟疾患者,这怎么看都是疟疾比较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治疗方式。这不就跟我所做的事情一样吗?难道错了吗?为了杀死更大更严重的病毒,于是做了别的坏事。”
  我瞥了一眼春,他并没有表现出将错就错的样子,而是正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春的口吻虽然干脆利落,但他在这件事上却比谁都要客观。
  “难道错了吗?”他有些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我本来想回答“正是这样”,但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我笑着用手指向他。
  “完全错了。”
  “果然错了吗?”春点头,似乎显得很高兴。
  “别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罪犯。”
  “说得没错呢。”春悠哉地回答。
  “你这个怪胎。”我略带玩笑地用手指着他,他却像是要躲过我的手指一般将头侧开。
  “大哥你也一样。”他回应道。

  “去爸爸那里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之后我就去找警察。”春扬起下巴。
  “没必要去。”我立刻说。
  春瞪着我,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大哥。”
  “你刚才说,‘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但是世界究竟是什么?”
  “世界就是世界,也可以称为社会。”
  “撒切尔首相曾经这么说:‘社会是不存在的’。”
  “对杀人犯置之不理是于法不容的。”
  “法律是为律师存在的。”
  “这不是扰乱秩序吗?”
  “我从没见过什么秩序。”
  “这有损伦理观。”
  “我的伦理观很淡泊。”
  “那道德呢?”
  “伦理还有道德都去喂狗吧!”我指着正在春面前的可爱柴犬。我声音响亮,语速如连珠炮,但我是拼了命,没有比这更认真的了。连指着柴犬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被恐怖与不安包围,稍微透了口气后,我当场坐倒,用手撑着地。我用力咬紧牙关,就怕自己不小心说出那句听起来很伟大的台词:“你应该去自首。”
  “大哥,如果我今天原谅了自己,那么将来小孩来问‘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我一定会犯愁的。”
  “这种小孩也喂狗吧。”
  “大哥,你太乱来了。”春的脸有些扭曲。
  “没错,你大哥就是这么乱来。”
  我尽可能地说得轻巧。春以前在病房里说过的那句话不曾离开过我的脑海:“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
  就跟现在一样。小丑为了忘记重力的存在,脸上画了妆,踩在球上,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飞舞,时而笨拙地跌倒。而我就算不搬出所谓常识和法律,重力依旧能够继续作用。那么,作为春唯一的兄弟,是否应该逆重力而行呢?
  我的脑中浮现起全家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情景。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的胡搅蛮缠能够让春接受,但我却比秋千上飞翔的小丑更赌上性命地祈祷着。祈祷着重力消失。我想,只消失一点点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吧!
  拜托了。
  我们陷入了沉默很久,终于,不知道是谁提出,“总之我们先去看爸爸吧。”
  走出店门的时候,春突然站住:“这里的狗狗听了我的话以后,说不定会去报警哦。”
  “不是睡着了吗?”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不。”春的眼光落在一边的笼子上,“那边的金毛看起来很聪明,事情一定会很棘手。”
  “到那时再说吧。”我在春的背上推了一把,店员对着什么都没买的我们寒暄道:“多谢光临。”这刺痛了我的胸口。
  在停车场上自己车的时候,我又问了一句刚才忘记询问的。
  “通过基因密码得出的英语单词‘Arson’,那也是你想到的吗?”
  “那是偶然。”春笑了,“最吃惊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我不怕手术。”父亲说,又补充道,“我没在逞强。”
  我把自己的轻型汽车停回公寓,搭春的车去医院。病房里的父亲在看到我们俩后神色轻松不少,问:“你们两个出去玩了?”这话和以前一样。“都二十多岁了,哪还有兄弟俩出去玩的。不觉得恶心吗。”我回答道,春在一边挥了挥拳头。
  父亲的脸看起来比上次探病时更削瘦。虽然外表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日复一日地消瘦却依旧让我心痛。
  “终于要到明天了。”春说。
  “执刀医生又不是我,再拼命也没用。”
  我看见了父亲枕边放着的报纸,心下暗暗吃惊——父亲也看了吗?
  我很担心,报纸上应该有刊登葛城的照片。父亲有没有发现那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当年强暴母亲的少年?葛城并不是他的本名。那个男人在狡猾地更改了姓名后照常生活。黑泽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专门从事贩卖姓名以及户籍的交易。那个男人只要在这些人当中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得到假名。那男人一定认为这样就可以与以往一笔勾销了吧——“是的,结束了——”无法原谅。虽然无法原谅,但对现在来说或许还算有点好处。因为名字不一样,父亲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葛城的真实身份。
  “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纵火案了。”父亲说。
  春低着头回答:“是啊,大概,以后也不会发生了。”被他的冷静所鼓励,我也装作毫不知情:“不会发生了吧?”从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天空。这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晴天,我望着窗外,不知不觉地伸了个懒腰。
  “我不怕手术。”父亲的后脑勺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我也不怕癌。”
  两年前动手术时,父亲不曾这么说过,我感到不安。
  “那你怕什么?”
  “没什么可怕的。”父亲睁开眼微笑,目光投在天花板上,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你们妈妈到仙台来的时候,我挺害怕的。”他说,“她突然就冲到了市政府,还带着个大包裹。冲到我面前说,‘喂,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想像着当时的场景,这怎么可能,我暗想。
  “然后还接着问我,‘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竟然冲去市政府干这种事。”春说得有些苦涩,“不过话说回来,那时的妈妈还不是仙台市市民吧。”
  “你们妈妈就是那啥来着——惊天动地的大美人,我的同事全都看得瞠目结舌。等她不在之后,记得我还要拼命地解释。大家都像是认定我贪污了公款似的,气势汹汹地想要弹劾我。当时我倒是真的很害怕。”
  春靠在圆椅上眯着眼睛。
  “那么,”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语气变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啊……果然还是来了。”我缩了缩身子,然后用力挺直,像是在做暴风雨前的准备。我用手搓着自己脸颊,想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未免也太过露骨,只得放弃这个想法。父亲的语气像是挑着大酒桶般沉重。
  “你们瞒着我干了些事,是吗?”
  他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虽然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但父亲的表情却是认真的。吃了个钉子,我只得垂下视线。而当我侧眼望向弟弟时,才发现他正闭着眼不发一言。与其说他是在做觉悟,我倒觉得他正在享受窗边那盆花的芬芳。
  “干了些事……是什么事?太暧昧了。”我硬起头皮回答父亲的问题,连原本谄媚的笑容也变得僵硬。
  “坏事。”父亲立刻回答,眼神像下达判决的法官一样凝重。他交替着注视我们,时间缓缓地流逝,但父亲依旧用他的双眼观察我们。
  “什么都没干啊。”我用尽全身心地伪装平静。春转过眼,直视着父亲,点头道:“什么都没干。”
  “是吗。”父亲说,他的脸上写的不是遗憾,而是既往不咎。他既没有翻开报纸给我们看社会版面上刊登的“路边抢劫杀人”的报道,也没有对我们怒喝“快说出真相”;既没有利用父亲的能力与威严对我们突然袭击道“我已经看穿了一切”,也没有半威胁半哭泣地对我们说“难道你们对手术前的爸爸都不能说真话吗?”。
  父亲只是直起上半身,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春。”
  那时的情景我绝不会忘。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小心地避开点滴管,朝前伸去。然后春像是突然想到了礼节,忙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我知道他此刻的右手一定强而有力。他像是要传达自己的意志一般用力地握着,而在外人看来,或许会误认为这对父子正在势均力敌地比腕力。
  我不知道父亲的握手代表什么。是想要减少春的罪孽吗?是想代为呵斥沦落为罪犯的儿子吗?是想要夸他做得好吗?还是想为春的未来几十年想法子?或者,他想的根本就是别的事情?我不得而知。只是,看着他拳中所注入的力量,我深刻地了解到,他早就看透了知道了春所做的一切,也明白了儿子所犯下的罪。
  春的表情如梦似幻,望着父亲,回握住他的手。
  “你瞒着我干了件大事,是吧?”父亲突然又一次开口。春眨了几下眼,似乎瞥了我一眼,然后微笑道:“什么都没干哦。”父亲放开了他的手,转而面向我,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然后,他又转向春,说:
  “你在说谎的时候就会噼里啪啦地眨眼,从小开始就是这样。泉水你也是。”
  我们被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微张着口,呆若木鸡地望着父亲。于是,父亲对着春又继续说了一句话——这是最能拯救我们兄弟俩的台词——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平淡的一句话,这句话或许毫不足道,但我却无法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呐喊。
  什么染色体、什么基因、什么血缘关系!父亲不是轻易就飞跃了这些束缚吗?
  父亲轻易地就证明了春和他自己的连续性。虽然毫不科学,虽然没有道理可言,但我的内心却在开怀大笑:“什么呀,跟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而春却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
  父亲没有再次质问,也没有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