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





  而春却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困惑。
  父亲没有再次质问,也没有拆穿我们任何一个的谎言。
  之后的几十分钟,我们只是东聊西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那花真好看。”春指着放在窗边的插花。
  “很好看吧?”父亲说,“是一个叫黑泽的朋友送来的。”
  “不是大哥送的?”
  “不是。”
  春走进窗台,凝视着那花:“这黄色的是茴香啊。”
  “茴香?”
  “是一种药草,香味略带刺激。你知道茴香的花语吗?”春问,“送你这个的人或许很敏锐呢。”
  “花语?不知道。”明明没有被太阳照到,但是父亲的脸却显得很耀眼。
  “它的花语是,”春点了点头,“和爸爸很衬。”
  “是什么?”
  “值得赞赏。”


国际规格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春坐在驾驶席上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大哥,这车送你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你要买新的?”
  “怎么可能。我在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车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儿?”
  “明显是去自首啊。”
  “没必要去。”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虽然我做不到口若悬河地长篇大论,但我坚信,我和春并没有错,也没有必要对什么人谢罪。就算被人指责为“自说自话、不合常理、令人憎恶的相互包庇”,我也会将错就错地回答一句:“没错!”就跟28年前父亲所听到的神明的怒喝声一样,这是我“自己想”之后的结论,是我自己判断的结果。
  “大哥,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但我的确是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
  “我不想再像在宠物店里那样啰里巴嗦,就只简单地说一句。”
  “什么?”
  “虽然你干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但我们原谅了你。”
  “谁是我们?”
  “我和爸爸。算上妈妈也可以。”
  “真过分的一家人。”春苦笑着,缓缓地转着方向盘,从十字路口左转。
  “没关系,”我斩钉截铁地说,“到目前为止,你一定已经思考了成百上千回,你一直都为此苦恼,是吧?”
  “每一天都是。”他静静地点头。
  “这是你所得出的结论,没必要让那些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警察以及法律专家知道。”
  “有必要的。”春笑了。
  “没必要。”我很肯定地说,“大概,这世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或许吧。”
  “所以,别让那些家伙评论你。”
  “太乱来了。”
  “社会还有家庭,你到底希望获得哪一方面的原谅?”我使出杀手锏,逼他二选一。
  他沉闷了很久,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他说:“还是社会吧。”他笑着说,“所以我还是要去自首。”
  我没有认输,但却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自首就去吧!”
  “这种情况应该去哪个警察署呢?”
  “要我带你去吗?”我挑衅他,“不过,途中经过车站的时候停一下车。”我拜托他道,“没必要特地去车站的吧?”春很诧异,却没有反对。他把车停靠在车站前的安全岛旁,我跑进车站,飞快地买了些东西后又回到了副驾驶席:“好了,走吧。”
  “去哪儿?”
  “东口。”
  “那种地方有警察署吗?”
  或许是地下道人流混杂,道路上也开始塞车。春依旧很冷静。既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慌手慌脚。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忘记问了。”
  “什么?”
  “那本笔记本是什么?”我望着春。
  “笔记本?”
  “疯子笔记本!”
  春有些发怔,我向他解释了从乡田顺子那里听来的、有关那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伟人名字的笔记本的事。
  “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写的。”
  春哈哈大笑。他看着丝毫没有前进的车流说:“你看到那个了?还疯子笔记……”他看起来似乎很自得其乐。
  “没怎么看,太恐怖了,所以我立刻就关上了。”
  “那个……”春顿了顿,“没什么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写?”
  “跟平时一样啊!”
  “一样?”
  “和我平时所做的一样。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知道。”我飞快地回答。春做事喜欢趋吉避凶,从小就这样。从他让父亲穿上贴有“53”号码布的运动服一事就能看出,他一点都没变。而把我带到纵火现场的行为,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源自同样的想法。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论多无聊的事,我认为只要相信,就会有效。”
  “还在爸爸的病房里放桃子。”
  “是啊,那也是。孙悟空就是因为吃了桃子而长生不老的,或许有效果哦。”他说。
  “那么,这个笔记本又是什么迷信?”
  “那本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名人的名字,不过,名字本身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开头的字母。”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太阳穴。
  “开头的字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柴可夫斯基、塔西特、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春像念咒一般,“把这些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取出来,就是T、T、A、G、G、G。不过格伦·古尔德用了两个G。”
  “TTAGGG!”我大叫,随即爆笑,口水几乎喷到了前车窗,“骗人的吧?”
  “TTAGGG是表示细胞寿命的端粒不是嘛?只要能够使它延长就不会死。所以我觉得,只要我反复写下TTAGGG,或许能对父亲有所帮助。”
  “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要笑我。”
  “那为什么要用名人的名字?”
  “伟人比较有赚头不是吗?”他说着说着又害臊了,“我拼命她想着那些名人的名字,然后写下来。再反复重写。”
  “没意义。”
  “不是有一句话叫‘百度参拜’'注'吗?就跟这一样,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想法是一样的。”
  '注:御百度参,日本习俗,为了表示对某个祈愿的虔诚与郑重,要连续一百天进香膜拜。'
  “我再说一次,你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虽然我这么说,却或多或少有些羡慕他,“你是笨蛋。难道戈达尔也是?”
  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但很快露齿而笑:“是啊,那也一样。”
  “也是开头字母?”
  “不过是国际规格。”他说。
  “国际规格?”
  “罗马字也有很多种的吧?比如一般情况下,チュ这个音就写作‘CHU’,但是国际规格里,就写成‘TYU’。如果不用国际规格就会没有意义。”
  我回忆起春所鉴赏的戈达尔电影。
  春抢在我前面说道:“《小兵》、《中国姑娘》、《阿尔法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戈达尔之诀别》。取他们第一个字母,就是TTAGGG。”
  “你太华丽了,华丽的笨蛋。”我指着春,“然后你就反复看那些无聊的电影?”
  “只要TTAGGG继续重复,就可以延长寿命啊,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戈达尔呢?”
  “这才好不是吗?”
  “真是精彩。”我说着望向窗外的风景。
  “果然,”车流终于开始蠕动,春一边拉下手动刹车,一边问,“心理安慰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吗?大哥。”
  “倒也不是。”我回答,“我很喜欢妈妈的心理安慰,我相信最好的心理安慰就是一顿美味的料理。”
  “什么嘛,这样啊。”春皱起眼睛微笑。我也绽放出了笑容。在这一瞬间,哪怕重力消失,哪怕我们所乘坐的白色四驱车浮于半空,我也一点都不惊讶。

  出了车站东口,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开过“基因株式会社”,我让他在不远的前方停下了车。
  “大哥,这里没警察。”从驾驶席下车的春有些不悦。
  我从另一边下车,拍了拍春的肩:“没必要去找警察,而相对的,去一次那里吧。”
  “去哪儿?”
  “那座商务旅馆。你不是画过涂鸦的吗?写的是‘century’。”
  我指着那栋炼瓦色的建筑,正是“仙台东商务旅馆”。我伸出头,窥视着自动门的另一侧。那个红马甲白头发的男子不出所料地出现在眼帘。
  “那个老爷爷正在寻找画涂鸦的人。你去他那里自首吧。只要这么做就算可以了。”
  “什么叫这就算可以了?”
  “全部。你只要对着那个像杀手似的老爷爷自首就好。”实际上我认为,被那个有着锐利眼神的老爷爷结结实实地掐一次喉咙,就已经足够偿清他的罪。
  于是春说:“照这么说来,我也必须得去给在火灾中受伤的那位老人赔罪。”但他又说,“但是,如果要去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他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跟以往一样的干脆。
  “那么,你更加要对那个老爷爷道歉,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会骂我吗?”
  “他会翻过柜台掐你的喉咙哦。”这不是威胁,“我已经体验过了。”
  “真麻烦。”春用双手抚了下脸,“那么我去了。”
  “你带着这个去吧。”我把刚才在车站买的奶黄酱馅点心递给春。
  “这是什么?”
  “它能保护你。”或许可以。
  春走进了商务旅馆,而我则靠着车门等他回来。“TTAGGG吗?”我轻声念道。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乡田顺子。


生命

  我现在正仰望着屋顶上的弟弟。
  这里是距离火葬场几十米处的一座小屋,屋里堆放着各种农具。春灵巧地爬上了屋顶,而我则被留在地面。
  我手上拿着两罐在自动售货机买的啤酒,眺望着春的身影。虽然说是二楼的屋顶,但其实并不高,就算落下来也不用担心会摔伤。春正悠闲地躺着。
  亲戚们或许正在找我们。那些平时鲜少碰面的亲戚比起父亲的葬礼来,似乎更加关心我们兄弟。
  父亲还是去世了。那场手术里,医生虽然剖开了父亲的肚子,却发现癌细胞正在热闹地吹奏着凯歌,为了不给癌细胞的繁荣景象添砖加瓦,他中止了手术。就算切除癌细胞也没用了——医生是这么判断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没有告诉父亲手术结果。就算父亲的意志再坚强,如果知道自己的肚子被白白剖开,多少还是会感到消沉的吧。
  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父亲。春也是。“你们是闲人。”父亲有时候会这么取笑我,有时则会挖苦春:“好像有护士盼着你来哦。”而每一次春都会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还带乡田顺子来过。
  父亲也因为她容貌的变化而迷惑,但却很高兴。“我是夏子。”她是这么对父亲打招呼的。父亲挠了挠头;“呀……”然后,就开始不负责任地教唆起这个跟踪狂,“只要你一直跟在春的后面,总有一天春会对你转身的哦。”
  当正月结束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然了悟一切,他神清气爽地说道:
  “似乎癌细胞并不讨厌我。”
  孱弱的身子竭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半点不服输的意味。他是真心的吧。父亲看起来很满足。虽然我和春对癌症恨之入骨,但父亲却并不如此。
  由于不凑巧,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春都没能在病房里。我出差去了名古屋听某个客户大叔的冷嘲热讽,而春则在广濑川的河边清理石阶上的涂鸦。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我和春两人在整理病房里的行李时,于房间一角发现了一张小纸片。那似乎是父亲临死前写下的。父亲原本优美的字迹显得歪歪斜斜,要读完都很费力——“Cancer Agony Gravity”——没有下文。
  “癌症、痛苦、重力,”我翻译出来后,苦笑着说,“都是些让人心情沉重的单词啊。”看来,一直到最后,父亲的脑中都还记得“AGCT”的法则。这些单词是以C、A、G开头的。“父亲大概是在寻找T开头的词语时去世的吧”,虽然这么做不合时宜,但我还是笑了。
  春怔怔地看着那张纸片,面无表情地取出笔,无言地用与我极为相似的笔迹写下了“Triumph”'注'。
  '注:译为“胜利”。'
  “原来如此。”我想。随后,我突然想到:是谁规定死亡就是失败?

  警察至今没有来逮捕春。至少,现在还没有。
  报纸上几乎不再刊登有关葛城事件的新闻。世间的人们也渐渐不再关心警察是否还在继续搜索。说起来,之前我曾听春这么说过:“罪孽与理由以及意义无关。只须通过结果——即‘干了什么’来判断。”但我却回答:“但是,也有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