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披肩之谜





  法医失笑起来:「哦,有一堆可能原因,也许他不喜欢一具血迹狼藉的尸体,也许他准备了绳子在身上,不想浪费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用什么钝器敲他的呢?」埃勒里问,「探长,你发现这类的东西了吗?」
  墨莱返身走到岩壁旁的雕像处,在那堆西班牙历史大人物中,选中其中一尊提起来:「他是被哥伦布给敲昏的,」墨莱慢吞吞地说,「我们在桌子后头的地上发现这玩意儿,是我把它给归回原处的,因为只有一个洞窟是空的,因此这尊哥伦布必定来自那里。这种石材指纹附不上去,因此不必费神检查了。还有,在踩上这个露台之前,我们已地毯式地检查地板一遍了,但除了一些海风刮来的沙子和尘土之外,连个鬼也没有,这些姓戈弗雷的全有他妈的糟糕洁癖,要不然就是他们家这些仆人实在太尽职了。」他放回哥伦布。
  「也没绳子的踪迹,是吗?」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要找绳子,但负责在这幢神圣之屋搜寻所有应许之物的兄弟,任何碍眼的鸡毛蒜皮都会列入清单跟我报告,没有绳子,我想凶手带走了。」
  「先生,此人是什么时间断气的?」埃勒里忽然话锋一转发问道。
  法医似乎愣了一下,马上沉下脸来,抬眼看向墨莱探长。墨莱一颌首,法医说道:「我尽量把可能的时间范畴缩窄——其实通常无法准确到我们一厢情愿想要的——他是在凌晨一点到一点三十分之间死的,当然,不可能是一点之前死的,而我相信,半个小时的可能误差应该绰绰有余。」
  「他的确实死因真的是勒杀吗?」
  「我说过确实如此,我没说过吗?」法医老大不开心起来,「你知道,我也许只是个乡下大夫,但并不表示我对我的本行无知。勒死,几乎是瞬间毙命,就这样,尸体上再没任何其他伤痕。墨莱,需要再正式的验尸吗?」
  「最好如此,保险点。」
  「好吧,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如果你这边不需要,我就让他们把尸体抬回去了。」
  「我这边不需要了,奎因先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埃勒里懒洋洋地说:「哦,问题一堆,但恐怕法医大人帮不上忙。对了,在你们把这个死阿波罗弄走前——」他忽然单膝跪下来,伸手向死者的脚踝用力拉了一下,但脚踝却像生根成为地板一部分似的,埃勒里仰起脸来。
  「僵硬了。」法医一声冷笑,「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埃勒里以极其耐心的语气回答,「检查一下他的脚。」
  「他的脚?那好啊,脚不就好端端在那儿!」
  「探长,可否请你和法医帮忙抬起他,连尸体带椅子,麻烦你——」
  于是,墨莱和法医在一名警员协助下,合力抬起尸体和椅子,埃勒里的脑袋俯在地板上,侧着脸查看死者的光脚丫子。
  「干干净净,」他轻声说,「百分之百干净,我实在好奇——」他从口袋中抽出一枝铅笔,有点困难地插入死者大脚趾和相邻脚趾的缝隙之中。这个动作他一再重复,直到他插完双脚每个趾头的缝隙为止,「连粒沙子都没有。好了,各位先生,谢谢你们,你们这位可贵的马可先生我已看够了——当然我指的是他这具受苦受难的遗体。」埃勒里起身,掸掸他膝盖上的尘土,摸出了根香烟,面对两侧岩壁夹成的海湾,眺望起不远处的海景。
  抬马可和椅子的两人歇下手来,法医挥手召来两名懒洋洋靠在露台石阶口的白衣男子。
  「好吧,孩子,」有声音从埃勒里肩后传来,埃勒里一转身,发现问话的人是麦克林法官,「你认为如何?」
  埃勒里耸耸肩:「没什么唬人之处。可确定的是脱掉他衣服的人一定是凶手。我认为,从他的脚底可看出他生前是否光着脚走过路,如此,我们或可合理地推断出他是否是自己脱掉衣服的。然而,他的脚底干净到不可能光脚走路,显然更不曾在沙滩上走过,因为他的脚趾间一粒沙子也没有,甚至我们还能确定他不曾穿着鞋在沙滩上走过,因为毫无迹象显示——」他猛然住了嘴,看向沙滩,好像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沙滩。
  「怎么啦?」
  埃勒里正要答话,忽然一个粗暴但极力耐住性子的男声从他们头顶传来。两人仰头,可看到一名蓝制服警员的手臂部位,这是站在他们正上方岩壁顶边的执勤警员。这方岩壁高高俯视着整个露台,以及屋子所在一带的沙滩。
  这位警员说道:「很抱歉,夫人,但真的不可以这样,你得回屋子里去。」
  他们清楚瞥见这名女士的脸孔,她的从崖边探头出来,目露凶光地看着露台上正由法医的两名白衣手下用个柳木篮子所抬走的马可那无助的尸首,这具大理石雕似的尸首此刻印上一道道平行的粗黑条纹,那是开放式屋顶横梁所投射的阴影,但看起来像死者遭鞭挞致死——很古怪的,从一个高处俯看尸体的一张女人脸孔,居然不由自主让人生出这样的错觉来。
  那是肥胖、苍白且神色狂暴的康斯特布尔太太。
  第四章 时光逝去·潮水退去
  愚蠢问题,我原先就听说过了,她本人跟戈弗雷一家都还不怎么熟。」
  「是这样吗?」墨莱带着古怪的表情说,「哦,我听说的是,戈弗雷一家子的确不认得康斯特布尔本人,从未碰过面,更别说曾邀他到这房子来过,这你做何感想,奎因先生?」
  埃勒里之前他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这时才回过神来。那两名用篮子抬尸体的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上碎石子路,他们一路你一口我一嘴地彼此调侃说笑,然而,沉重的尸体明显地迟滞了他们的步伐。埃勒里自我解嘲地一耸肩,在一张柳条编成的舒服摇椅里坐了下来。
  「墨莱探长,」他以含着烟的嘴巴含混地问着,「这地方的潮汐你是否清楚?」
  「潮汐?你是什么意思?潮汐?」
  「只是忽然闪过脑袋的某个假设罢了,更详细的资讯有助于澄清现在的暖昧不明状态,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的话。」
  「我不确定我是否理解,」探长苦笑起来,「法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麦克林法官没好气地嘟囔着:「如果我知道那就好了,这是他的一贯恶习,他常讲一些听起来似乎寓意深远的话,但事后证明毫无意义。好啦好啦,埃勒里,这可是正经事,可不是海滨野餐会。」
  「谢谢你的提醒,我只是问了个简单无比的问题罢了,」埃勒里以受伤的语气说,「潮汐,两位,潮汐,这个海湾的潮汐问题,我希望能得到这方面的资料,愈准确愈好。」
  「呃,」探长抓着脑袋,「好吧,我告诉你,我自己这方面知道的其实不多,但我的一个手下对这海岸一带的事可谓了如指掌,也许他可负责解答——尽管,这干什么啊,我真他妈搞不懂你。」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是,」埃勒里叹了口气,「快把他给找来。」
  墨莱大吼一声:「山姆!叫左撇子下来,行吗?」
  「他负责找衣服去了!」路那头吼道。
  「真的,我他妈忘得一干二净,立刻通知他赶回来。」
  「还有一件事,」法官问,「探长,是谁发现尸体的?我还没听说这个。」
  「老天,对,是戈弗雷太太发现的。山姆!」他再次大吼,「要戈弗雷太太下来——一个人!你知道,我们今天早晨六点钟接获报案,十五分钟我们就赶来了,打那时候起除了头痛外什么也没有,我甚至找不到时间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人讲话,只除了戈弗雷太太,但她也还没机会好好把话讲清楚,也许我们趁现在把这事给了了。」
  三人静下来等着,各自看着海沉思了好一会儿。埃勒里看看腕表,十点出头,然后,他又抬头凝视着海湾的浪花,此时,潮水很明显又涨了,吃掉了相当一大片沙滩。
  他们踩着露台石阶迎了上去,因为那名高大黝黑的妇人走下来了,带着满是痛苦意味的迟缓步履,她的两眼圆睁,像个甲状腺肿大患者,手中的手帕被眼泪鼻涕弄得皱巴巴的。
  「来,下来,」墨莱探长宛如春风拂面地招呼她,「戈弗雷太太,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只有几个小问题——」
  她的确急着找墨莱探长,这三人都很确定。她金鱼般的凸眼睛从这头溜到那头,驱动她无助脚步的仿佛是一股不属于她自己的强烈力量,她就这样缓慢但带着无比焦急的心情继续下石阶,仿佛既勉强同时又渴望。
  「他不见——」她以不安的声音低声说。
  「我们把他给弄走了。」探长严肃地回答,「坐下吧。」
  她坐了下来,就坐在约翰·马可曾坐了一整夜的那张椅子上,她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今天早晨你告诉过我,」墨莱探长开始道,「是你在这露台最先发现马可被杀,当时你身穿泳装,意思是,你原来想去海滩那儿游泳,是吗,戈弗雷太太?」
  「是的。」
  埃勒里温柔地插嘴:「当时是早上六点三十分,是吗?」
  她抬头看看埃勒里,带着茫然的惊讶神色,好像这才看到他一般:「呃,你是——是——」
  「敝姓奎因。」
  「哦,是的,你是那个侦探,对不对?」跟着她哭了起来,突然又以双手捂着脸,「你们为什么不走开?」她低沉着声音说,「别再烦我们!反正该发生的都己发生了,他——他死啦,就这样子,你能让他活过来吗?」
  「你真心盼望,」麦克林法官直截了当地问,「他能复活吗,戈弗雷太太?」
  「不,哦,老天爷,我不,」她吸泣起来,「我什么也不,这样子好多了,我——我很高兴他……」说到这里,她放下掩着脸的双手,他们看见泪水充满她眼中,「我不是这意思,」她又急切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
  「今天早晨六点三十分是吗,戈弗雷太太?」埃勒里仍语气轻柔,好像刚刚什么事也不曾有过。
  「哦,」她合着眼仰头对着太阳,是一种绝望且此生再无依恋的姿态,「是的,完全对,我这习惯好多年了,我一向起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会躺在床上十点十一点还不肯起来,」她有点失神地说着,很明显,她的思绪飞到别处去了,但很快地,痛苦和清醒又再次回到她的声音之中,「我哥哥和我——」
  「嗯,戈弗雷太太?」墨莱探长急切地接口。
  「平常我们总一起下去,」她又哭起来了,「戴维他——他生前——」
  「戈弗雷太太,他还活着,除非我们有进一步的噩耗。」
  「戴维和我一向在七点钟以前下去游泳,我喜欢海,戴维他——他更是游泳健将,游起来跟条鱼一样,在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子,我丈夫讨厌水,罗莎则一直不会游泳,因为她小时候被水吓到过——差一点淹死,从此就死也不肯学。」她凄迷如梦地说着,好像冥冥中有某个力量导引她把这番解释带到这不相干之事,她的声音一岔,「今天早上我一个人走下来——」
  「当时,你已经知道令兄失踪了,是吗?」埃勒里低声问。
  「不,哦不,我不知道,我去敲他房门,没人应,因此我认为他已经先到海边去了。我——我不知道他人整夜不在家,昨天晚上我睡得比较早,因此——」她停了下来,眼中又罩上一层薄雾,「我人不太舒服,总之,比平常早了些,也因此,我并不知道罗莎和戴维两人失踪一事。我下到露台,接着我——我看到他,他披着披肩坐在圆桌这里,背向着我。我跟他说:『早安。』诸如此类的招呼,但他没转过身来,」说到这里,她害怕得全身一颤,「我走过他身旁,回头看了他脸一眼——好像是什么力量要我回头……」她发着抖住了嘴。
  「你碰过什么东西——现场的任何东西吗?」埃勒里锐利地发问。
  「天啊,没有!」她哭叫起来,「我——我当场快吓死了,怎么可能有人——」她再次颤抖,「我大叫起来,朱仑马上跑过来——朱仑是我先生所聘用的一个什么事都做的工人……叫过之后我大概就昏过去了,接下来我所记得的便是,你们各位出现在我们家——哦,我的意思是警察就来了。」
  「嗯。」探长应了声。然后,现场静了下来,她则呆坐着用劲扯着她那条泪湿的手帕。
  尽管悲坳至极,然而她这个曾经生育罗莎的身体,似乎仍掩盖不住极年轻、极富于青春的某种活力,很难相信她已经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埃勒里注视着她苗条的腰身曲线:。「还有,戈弗雷太太,你这个游泳习惯是否——呃——受气候影响呢?」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她呆愣了一下,低声说。
  「你是否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一定下水游泳,风雨无阻?」
  「哦,这个啊,」她冷冷地甩了甩头,「当然,我最喜欢雨天的海,很温暖而且……而且它会这样敲着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