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披肩之谜
,「探长,这位先生是惯常穿得这么少四处游荡呢?还是昨天晚上是个特殊情况?哦,是昨天晚上发生的没错吧,我听到的好像是如此?」
「听起来没错,法官,起码到现在为止我所能挖到的是这样。至于你所提到的习惯问题,我和你一样好奇,」探长酸溜溜地说,「如果他真有这个好习惯,那他显然给此地一干女性提供了一场绝妙的好戏。嘿,布莱基,这件星期六早晨的神圣零碎活儿滋味如何?」
法医的下巴往下一拉:「干吗,这家伙这么光溜溜的啊!你们发现时就这样吗?」他弯身向尸体,黑色皮包砰一声扔在火石地板上,不敢相信地直眼瞪着。
「第十遍了,」探长虚弱地说,「答案是,没错。看在老天分上,继续吧,布莱基,这是一桩好玩的差事,我需要你所提供的一切线索,愈详尽愈好,愈快愈好。」
三个人往后挪了些,目不转睛地看着法医检验尸体,好一阵子,没人再发一言。
最后,是埃勒里率先打破沉默:「你没发现他的衣物吗,探长?」
说话之间,他的眼睛扫过整个露台一遍。这露台并不算大,正因为尺寸不足,得靠着色调和整体氛围的营造,它才显得非常舒适——一种可亲的庸俗趣味。开放性横梁的白色屋顶巧妙地让射进来的阳光落在灰色的火石地上,形成条状的光影相错,准确地呈现长夏的悠然本质。
露台的摆设装饰也是极其聪慧的眼睛和手所精心督造的,结合了海洋和西班牙两样风情,精巧的小圆桌上方遮着海滩伞,伞的颜色是典型西班牙式的红和黄,桌上则是海贝制的烟灰碟子,生皮钉上黄铜的香烟雪茄匣子,以及各式各样的桌上游戏。在露台石阶顶端两侧,各放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西班牙油壶,插满怒放的花;而石阶最底端两侧,也是同样的油壶,置于露台的火石地板上。这四枚大而醒目的油壶,简直要让天错认为是从阿拉伯酋长的绚丽晚宴中拿出来的,它们差不多一人高,有个颇具酒色糜烂意味的圆鼓鼓壶腹。露台左边紧抵着岩壁,断崖自然形成的阴影底下,立着一艘西班牙帆船的缩小模型(后来,埃勒里发现,这艘船可在某种神奇的炼金法术咒语之下一分为二,摇身成为极方便好用的吧台)。岩壁上有好几处被凿成神完状的凹洞,里头各自置放着色泽壮丽的大理石雕像;岩壁上方,则由熟练的艺匠之手雕就西班牙一系列历史名人的浅浮雕,主要是航海时期的英雄,浮雕饰以赤色陶土和灰泥。还有两枚巨型探照灯,此时阳光在它们的黄铜和棱镜部分闪烁着金光,各自守候在开放式屋顶两根相对横梁的各一端,昂然抬头对着前方,指向两侧岩壁所夹成的海湾。
死去的赤裸男子所在的圆桌上放着一些书写工具——一个奇形怪状的墨水瓶,一根优雅的羽毛笔插在一个铺满美丽沙子的盒里,还有一方精心制作的文具盒。
「衣物?」墨莱探长眉头一皱,「还没有,奎因先生,正因为这样子让我觉得诡异,也许你可以这么想:昨晚这家伙晃到底下那个小不点沙滩,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游他两趟好消消暑,诸如此类的。但他那些脱下来的衣服见鬼去啦?还有他的浴巾,没带浴巾他要怎么擦干身体?可别跟我说有人趁他游泳偷了他的衣服,就像某些恶作剧的小鬼做的!总而言之,我现在只能先这么想——在目前一切乱糟糟的情况下——除非我们又发现了新的什么。」
「我猜,他没游泳。」埃勒里低语。
「没错没错!」探长红润而诚实的脸上出现极度烦躁的神色,「好吧,这游泳什么之类的算不成立好了,他就只是身穿披肩手握手杖,而且在他被杀时,他正在给某人写封信!」
「这,」埃勒里干巴巴地说,「听起来有点意思。」他们己移到那具僵死在椅子上的尸体后方,死去的马可不偏不倚面向着小沙滩,广阔的海景迎面而来,他似乎对眼前金光跳跃的沙滩,对蓝色海水静静涌向这个海湾的小小波涛起了忧思。此刻,潮汐往后退了,然而,在埃勒里眼中,仿佛还能见到海湾里充满上涨的海水,大约三十英尺左右宽的海滩,铺盖着温柔的沙子,纯纯粹粹平平滑滑的沙子,没任何一丝杂质掺于其中。
「你说的是——有意思?」墨莱粗声说,「当然这有意思,你可以自己看看。」
埃勒里不自觉地伸手扳过死者肩膀,另一头负责检验的法医不怎么开心地嘟囔了两声,埃勒里赶忙往后一缩,但他业已清楚看出何以墨莱探长如此推断的证据所在:马可的左手垂着,靠着桌边,直直垂向火石地板,僵硬的手古怪地下指,其下躺着一枝漂亮的羽毛笔,和插在沙盒里的那枝一模一样,笔的尖端染着干掉的黑色墨水。此外,一张纸上有几行字迹——奶白色的纸,纸的上方印着红黄两色的美丽图样,图样底下则是一条饰带,上面以古字体印着戈弗雷的名字——这张纸静静躺在桌上距死者不到几英寸之处。
很显然,马可是在书写途中遭到袭击,因为纸上的最后一个字——谁都看得出没写完——是猛然被打断的,一道粗黑的墨迹直直划了下来,越过桌面到达桌缘,死者左手的中指上也有一处黑色墨渍。埃勒里弯下腰只瞥了一眼,便清楚地看到这一切。
「看起来千真万确,」埃勒里说了声便直起身来,「但这不让你觉得奇怪吗?就光说这一点好了,难道他写字只动一只手不成?」
探长有点傻眼,法官则闻言眉头一皱。
「呃,看老天爷分上,」墨莱爆发起来,「写一封信要用几只手才够?」
「我想我听得懂奎因先生的意思,」法官缓缓说道,他的小眼睛亮了起来,「我们通常不会认为人写字要用双手,但事实上是这样没错,一只手写,另一只手压着纸张。」
「但马可他,」埃勒里有些懒洋洋地对着法官颌首,仿佛对他的迅速理解赞赏有加,「右手却抓着这根黑檀木手杖。从目前我们所看到的来推断,在此同时,他却用左手写字,所以我从这——呃——」他快速接下去,「表面看来如此,只是表面而已,其中可能大有玄机。」
探长脸上闪过一抹微笑:「奎因先生,你绝不放过一丝一毫,是吧?我不能说你讲的不对,但我想的和你并不一样,这可能有某个合理解释,很可能在他写信时,他把手杖就搁手边桌上,忽然,他听到背后有异声——可能他不知何故非常警觉——于是他右手放开纸张去抓住手杖,下意识地要自卫,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手杖就被宰了,这不很符合你要的解释吗。」
「听起来颇有道理。」
「答案必然是这样,」墨莱快速地接着说,「因为这封信千真万确无花巧可言,是马可写的,如果你认为这有疑义,最好省省,这绝对没问题。」
「你这么肯定?」
「再肯定不过了,这是我今天早上最先查清的一件事,这屋子里四处都有他的笔迹——他是那种典型的不管人在哪里都要写下自己姓名的手贱之人——而昨晚他所写的这玩意儿和他的笔迹百分之百符合,这里,你自己看——」
「不不,」埃勒里急忙打断他,「我并不是要驳斥你的看法,探长,我已差不多接受你这封信并非伪造的看法了,」但接着他却喟叹了一声,「他是左撇子吗?」
「这我也查过了,是的,没错。」
「如此说来,这部分再没什么好猜疑的了。但我想,绕这么一圈下来,这整桩事仍令人费解,而且这听起来不大可能,一个人会除了披肩之外,什么也没穿地就这么坐在屋子外头写信。他一定穿着衣服的,呃——西班牙角毕竟是上帝国度的一部分。探长,你确定他的衣服真不在这附近某处?」
「我什么都尚未确定,奎因先生,」墨莱耐下性子来,「我只知道我派了一堆手下全心全意找他的衣服,从我们刚到此地到现在,但什么也没找到。」
埃勒里吮着自己的下唇:「包括屋子周围山壁后头犬牙交错的岩岸那一带吗,探长?」
「我和你想的完全一样。当然,我甚至进一步猜想,某人也许把马可的衣服扔过山壁到岬角的海里去了,那里水深二十英尺,且距山壁还不止二十英尺,你先别问我如何可能,但山壁之外的岩岸一带的确啥也没有,只要让我搞到必要的装备,我马上派人潜水去找。」
「究竟是什么原因,」法官问,「让你们两位如此热衷于马可的衣服?你们一定也知道,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衣物可找。」
探长一耸肩:「我相信奎因先生一定同意我的看法,衣物一定有的,是吧,而且如果真的这样,那凶手之所以要费心脱掉甚至处理掉,其间就他妈的大有文章了。」
「或者,」埃勒里轻声说,「正如一位名唤佛鲁伦的朋友所说的一句不怎么合文法的话:『一切事物皆包含着偶然、起因以及理由。』抱歉,探长,我相信你所说的话有巧妙的弦外之音。」
墨莱一愣:「我所说的……哦,布莱基,你检查告一段落了吗?」
「快了。」 墨莱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纸张,递给埃勒里,麦克林法官从埃勒里肩后伸头看——他从不戴眼镜,尽管年高七十六,视力已大不如前,但他就是不想因此显露自己的龙钟老态。
在纸张上头的印花稍下方处左边,字迹鲜明地标示着写信的时间:星期日,凌晨一时。左边,在收信人称谓上方,则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
香修斯·宾菲尔德先生
纽约市公园路十一号
收信人称谓是:亲爱的鲁克。
以下的内容则是:
这实在不是个天杀的写信时间,但一直到此刻我才有机会一人独处,事实上,我一直找时机想告诉你我的进展,近来,因为得小心进行,所以难能找到写信的好机会。你完全清楚我现在的处境,在一切准备妥善之前,当然我不希望打草惊蛇,一旦万事齐备,届时我就可堂而皇之什么也不怕了。
事情看来顺利得不得了,只消再有几天时间,我就可甜甜蜜蜜地痛捞最后——
信就到此为止,最后一个字戛然一折,粗浓的墨迹如刀切一般,锐利地直划到纸张下缘。
「痛捞是什么意思——痛捞『最后』一票——这小兔崽子指的是什么?」墨莱探长平静地说,「奎因先生,若说这里头没有名堂,那我就是个老兔崽子!」
「有趣的问题——」埃勒里说。
此时,法医的另一番检验又把三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先前法医还带着某种困惑意味凝视着尸体,好像这硬邦邦的玩意儿有某些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此时,他断然弯下身来,拉开死者喉部披肩金属环扣的带子,把披在死者大理石般肩膀上的披肩拿开,然后,他手指抓着死者下巴,把死者僵硬的头部猛然往上一提。
在马可的颈部,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血痕。
「勒死的!」法官惊呼出声。
「的确如此,」法医说,仍注视着这致命的伤处,「绕过他整个喉部,你看颈背这里的血痕有点凌乱,这就是勒人时的打结之处,从外观判断,我敢说一定是用细绳子勒的,但现场这里没有绳子,探长,你发现绳子了吗?」
「又有新玩意儿得找了。」墨莱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凶手是从马可背后动手的吗?」埃勒里问,边转着他的夹鼻眼镜思索着。
「从尸体看起来,」法医有点酸溜溜地回答,「没错,凶手站在他背后,以细绳套住他宽松披肩领子底下的颈部,使劲一勒,绳子交叉处就在他颈部这个地方……这不花几秒钟时间。」他又弯下身去,检起披肩,随意地盖住尸体,「好啦,我干完活儿了。」
「就算如你所说的,」探长提出异议,「但这里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按理说死者至少也会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和凶手抵抗两下什么的,不是吗!但照你讲的,这只傻鸟却只呆呆坐在这里,逆来顺受,连转个身都没有地乖乖迎接死亡。」
「是你没听我讲完,」瘦削的法医不开心起来,「死者被勒时是在失去知觉的状况之下。」
「失去知觉!」
「这儿。」法医再次掀开披肩,露出马可那卷曲浓密的黑发。他熟极如流地拨开靠头顶上方处的头发,果然,在青色的头皮之上,有着一处铅黑色的淤伤,然后,法医放开披肩盖好尸体,「他的颅骨顶部被某种钝器重击过,虽然没重到令颅骨破裂,但够把他给打昏过去,接下来事情简单了,把绳子绕过他颈子,一勒。」
「那为什么凶手不干脆就用他敲人的棍棒完成谋杀呢?」麦克林法官小声地问。
法医失笑起来:「哦,有一堆可能原因,也许他不喜欢一具血迹狼藉的尸体,也许他准备了绳子在身上,不想浪费它,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用什么钝器敲他的呢?」埃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