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牙





  这车库离着大房子和仆人们的宿舍都很远。喊声能达到的距离之内的唯一一座建筑物就是马厩,而在夜晚的这个时候,那儿只有马。因此,大声尖叫是没用的。
  事实上,最好还是闭上嘴,不要再说话了。她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一屁股坐到了敞篷车的踏脚板上。最好省着点儿用这车库里的空气,所以一定不要做什么过于用力或者消耗自己的事情。要是尽可能贴近地面,或许能坚持得时间久一点吧。煤气不就是往上走的吗?如果一氧化碳有可能比空气重呢。如果是这样,它会往地面上沉的……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检验一下……
  凯丽躺到地上,翻过身去,把脸颊和鼻子都贴到了阴凉的水泥地面上。
  这恐怕也不是太好的办法。只不过能活得久一点而已。早晚这库房会被毒气充满,早晚她的呼吸也会把余下的氧气消耗殆尽,然后她会死。
  死!
  她坐起身来,疯狂地思索着。她能做什么呢?她一定能够做些什么的!
  从推理上讲,有两个办法可以让她得救:或者让那毒气不再灌进来,或者她从车库里逃出去。她有办法让那一氧化碳不再进来吗?
  她朝上面看了一眼,便马上排除了这种可能性。看起来她倒是可以把自己的衣服撕烂,把通风口铁栅上的孔隙塞住,让绝大部分毒气透不进来了。可是,墙是这么高,那通风口又在这高墙的这么高的位置,即使她把车篷撑起来,而自己站到车篷上,也还是够不着。
  那么她能从这车库里出去吗?
  她不可能把墙打穿。也许能打掉表面上的灰泥,而里面全是砖头。又没有窗子。大门呢……也不可能穿破,它太厚了。要是有一把斧子,也许可以,不过,没有斧子。     
  忽然,她感觉额头有些发紧,好像皮肤要向两边神展似的,而且,两边太阳穴也开始蹦跳,整个脑袋像是马上就要剧痛起来了。
  这么快呀!
  想呀。使劲儿想呀!
  她执拗地审视着大门。不一会儿,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真够笨的!怎么没想到那门铰链呢!
  她只要从车子的工具箱里找些工具——是啊,一把螺丝刀就可以了!即使她够不到大门上面的铰链也没关系,她可以把下面的铰链撬开,然后从下面把门朝外推,这样她就可以爬出去,然后就安然无事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脚步已有些踉跄地绕到车子前部,心怀喜悦地掀起车座……工具却不翼而飞了。
  凯丽急得抽抽搭搭哭起来,她把应急箱里的东西边掏边往外扔着——火柴盒,纸片,碎布头,这样东西,那样东西,都是没用的东西……她像个疯子似地拼命翻腾着,指甲缝里抠进了许多屑末,一个手指头还划破了,血晶亮地流了出来。什么东西都行啊。一把扳子什么的。随便什么东西……
  所有工具都没了。
  被偷偷拿走了。
  她又跑回到门边,将身子向门上撞去。再撞一下。再撞一下。不,不能这样。这样太傻了。想主意呀。快点想呀……
  她背靠在门上,身子瘫软,筋疲力尽了。剧烈的疼痛撞击着太阳穴,开始头晕目眩,有想吐的感觉了。
  仿佛大海上弥漫的浓雾中一盏信号灯在闪烁——左轮枪。那把左轮枪!今天清晨的时候她把它放进了车门侧袋里。当然,那之后她有一会儿离开过车子……不,它还在那儿。它肯定还在那儿。她可以用它把铰链射开——还有那锁,那搭扣,射击,射击……
  她似哭非哭、若笑非笑地大叫着,摇摇晃晃回到车旁,无力地打开车门,虚软地把手伸进车门内侧的口袋里,预备好了要品尝那冰凉的金属握在手掌上的快乐感觉,那令人感到惬意的、装好了子弹的左轮枪……
  仿佛她身体中的每一滴血都凝固了——那把手柄镶珍珠的小巧的左轮枪也被偷走了。
  那是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线希望啊。
  第九章 姿态
  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机会。
  这几个字与她太阳穴感到的跳动同步地重复着。本来无意识的重复,却如同不断的撞击,渐渐地撞开了恐惧和惊慌的一片混沌,竟终于产生了某种意义。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果真是最后的吗?
  凯丽再次爬到大门跟前,躺在地上,把鼻子尽可能挨近大门与地面之间那道窄缝。她静静地躺着,在极度的宁静中模拟着真正死亡的状态。她尽可能缓慢地、均匀地、安静地呼吸,以节省这车库里和她肺里的每一个氧气泡……吝惜着每一次呼吸,让身体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得到呼吸,就如同一个躺在火炉似的大沙漠上、就要焦渴地死去的人,仅仅还剩下几滴水,便每次只能让自己舔上一点点。
  水泥地面很凉,但她感觉不到。她只从嘴里感觉到了逼进死亡的滋味,还感觉到两边太阳穴剧烈地搏动。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机会。
  是吗?
  她在心里检视着这间车库里每一个物质细节,要开列一份清单。她要在已经是模糊不清的视觉最终变成充满了浮游的、翻滚的、无意义的物体的一片混乱之前,要在她的头最终会像一只大鼓擂响起来之前,要在待会儿就要开始的呕吐让她如此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会把求生的愿望也赶走之前,要在她向无意识屈服、终于在无意识中喘完最后几口气而死去之前……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还要做这件可怕的开列清单的会计工作。
  车库。三面墙——无装饰,坚实稳固。只有那洞上的筛子,那通风蓖子,她够不着的。第四面墙——大门。没有工具。拿自己身体往上撞也没有用。她会屈服的,她柔软的罗衣,轻飘飘的体重,很不发达的肌肉。她会屈服的,而那大门不会。
  还有什么?
  她自己。不。她只有手、手指头和指甲。跟砖头、混凝土和坚硬的木头相对抗,这些能有什么用呢?
  要是管家没有把那篮子从车里拿出去就好了。篮子里有刀叉,那是工具呀。不过他拿走了,把篮子拿出了汽车。
  ——把篮子拿出了汽车!
  汽车!
  汽车!
  这辆汽车!
  凯丽死死抓住这个念头,在心里反复思量,寻找着突破口。她从各个角度试探、考察和检验着。
  这辆汽车——工具——是工具——可以当工具用。而且还不是像螺丝刀那样小不点儿的工具。是一头大公羊。它能撞墙,就像古代攻城用的撞墙车!
  她忽地坐起身来,不再顾虑是否会耗费体力,或是否会使呼吸变得急促。她疯狂地盯着汽车和汽车跟自己身体之间这一段空地——大约有四英尺吧,不太宽,但也许足够了。还有汽车后保险杠,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截钢铁……不过还得发动车子。那意味着要排出更多的废气,更多的一氧化碳,从而缩短生命存留的时间。
  她脑袋里面的擂鼓声更响了。她眯起眼睛,努力想把车子的后保险杠看清楚。眼睛要失明了。真是这样吗?
  唉,要死了!嘿,不要啊。再想想。机会。你最后的,最后的机会。
  抓住它呀!
  她无力地翻过身来,用两手和两膝勉强支撑着,爬过显得那样漫长的四英尺而到了车子跟前。再绕着车子爬到前面。好啦。起来吧。起来到车里。起来到车里去呀。
  她使劲咬着下嘴唇。感觉到疼了,遥远而模糊的疼痛感。尝到自己的血了。爬起来呀……鲜血从嘴唇上滴下来,落到她的衣服上。起来……
  那大鼓敲得多响啊。她想干什么来着?汽车——公羊——发动汽车。
  哦,对啦。车钥匙。车钥匙呢?车钥匙。她刚才熄过火了。钥匙放哪儿去了?
  凯丽头昏眼花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用右手摸索着去找左手。两只手仿佛在挤满了阴暗幻影的温暖的大海中游动着。钥匙。在这儿,在她左手上。她一直摸着呢。     
  她把身子靠在了方向盘上,拿着钥匙在黑暗中去探寻那点火器钥匙孔,划过来,擦过去,上下左右地滑动着,钥匙进到孔里去,进到孔里去呀……她故意朝嘴唇上还流着血的伤口再咬下去。这回疼得明显了。更疼了。咬。再咬。她疼得大叫一声。一瞬间她能看清楚了。
  插进去了——拧过去——拧过去吧。
  慢慢地,慢慢地——好啦——钥匙转过去了。
  现在,踩油门儿——右脚——抬起来——拖过去——踩上去。
  哦,脚不会动了。见鬼……凯丽移过双手,抬起右脚往前送去,直到鞋底挨在了油门踏板上。
  向前。踩下去。
  起动器紧促的轰鸣声稍稍唤醒了她。她强忍住腹中的一阵痉挛。脑子里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满了。快一点儿。
  趁着还不算太迟……
  左脚——离合器踏板——右脚——给油儿——手——握住档把儿。
  挂档——挂档!——开始吧!
  敞篷车向后冲去——砰!——向前——向后——砰!——
  撞得还不够厉害——熄火了——再打着——再厉害点儿——再厉害点儿。
  「噢,头真疼啊!」砰!向前——撞!向前——再撞!熄火……起动——向前——撞!
  有点效果了。最后那一次,听见了咔吧吧的碎裂的声响。——别回头看——继续干下去——压住肚子——抬起头来——右脚,左脚,一脚抬,一脚踩——撞啊!现在挂一档,向前——停——换倒档——右脚和左脚,一脚踩一脚抬——撞!
  快了——唔——快了。要想到快了,就这样想,一直这样想。
  也许再有一次。也许马上——向前——换档——撞!
  当敞篷车冲开了两扇库门的一刹那,她的两脚一动不动,像是粘在了两个踏板上;她的身子依旧趴在方向盘上,仍然在与幻影憧憧、愈渐黑暗的深渊相抗争,与她体内的病痛、脑中的轰鸣相抗争……
  车子冲进了黑暗的夜色,从轰然倒下、已经碎裂的大门上轧过;她的身子压得方向盘偏转了,于是车子斜着闯进了车库旁边一片年月久远的山毛桦林地……轰地一个碰撞,一团混乱,随后,便静了下来。
  凯丽也很安静。尽管车子剧烈地撞到树上,把她抛出了驾驶座、扔到了阴凉的草地土,尽管无意识如海水般涌来、一下子就把她整个吞没了,而她却仍在呼吸着这个世界洁净而甜美的气息——皱着眉头深深地吸着,她流着血的嘴唇、她的喉咙、她的被弄脏了的鼻孔,都贪婪地……吸着、吞咽着、品味着那赐福的空气。
  博开车进庄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先在仆人宿舍旁边停下来。他安插的那个密探,那个眼睛像铁钉头似的大块头女人,正在后门口来回踱着。
  「还好吗?」
  「很好。」那女人瞟了他一眼,「你超过了约定的时间,鲁梅尔先生。我都着急了。」
  「今天有什么事吗?」
  「肖恩小姐和戴小姐一大清早儿就出去野餐了,就她们两个人,开肖恩小姐那辆敞篷车走的。食物都是我亲手递给厨师的,不会有什么问题,鲁梅尔先生。」
  「自己开车跑到乡下去啦?」博皱皱眉头,「科尔小姐怎么样?德卡洛斯呢?」
  「科尔小姐一天都没离开过庄园。她在草坪上招待了一帮报纸记者,他们天还没黑就散了。她自己吃了晚餐,然后就上楼回她房间去了。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她还往城里给你打过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德卡洛斯呢?」
  「下午德卡洛斯先生在游泳池为古森斯夫妇和一帮蹭喝免费酒的家伙们举办了一个水上派对。他喝苦艾酒喝多了,四点半的时候就被人搀着回他房间去了。」
  「姑娘们野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到一小时以前吧。戴小姐一回来就去睡觉了。肖恩小姐把车开回车库去了,是管家告诉我的。我想她已经回她房间了吧。」
  博把车开到大房子跟前。他上了楼,去敲凯丽房间的门。没有动静。再敲一遍,听一听,还是没有动静。他试一下门,门没锁。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打开灯,四下一看。
  人不在。
  他刚要朝那另一间闺房门走过去,那门却开了,维奥莱特·戴站在了门口,她穿着紫红色缎睡袍,两络金色的发束垂在背后,眼睛眯缝着,她刚从黑暗中走出来,还不适应光亮。
  她左手握着一把短筒手枪,枪口指着博的胸膛。
  「哦,是你呀,」维说道,却并没把枪口放低,「你以为你在干吗,偷偷溜进凯丽的卧室吗?」
  「她在哪儿?」
  「凯丽?她不在吗?」一层阴影从维的脸上掠过,她迅速四下看了看,「可我还以为——」
  「把你那小枪儿放下,别伤着谁!」——维的胳膊放下了。
  「那么她在哪儿?」
  「我上来了,她开车到车库去了。」
  「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吧。我刚迷迷糊糊要睡着呢,你就——」
  博已经转身跑了。
  他朝车库开去。到了车库跟前,他看见两束静止不动的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