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牙
他们的车开动了,德卡洛斯瞪着眼望着他们离去;玛戈站在车道上,她身穿的白色长裙在即将遁逝的阳光中闪烁着,而她仍在含义模糊地微笑着。
博的车正向康涅狄格州飞驰而去,坐在车上的凯丽却在琢磨着她表姐的微笑。那是一种奇怪的怜悯的微笑,精巧而微妙地显露出某种内心的喜悦。而且,当他们刚才向大房子里那些默然无声的家具一一告别的时候,当他们把凯丽和维的行囊往博的车里装的时候,以及当他们向德卡洛斯作一些交待的时候,整个的过程中,那微笑始终浮在她的脸上。
玛戈这个微笑似乎将一块棺布把他们三个人都盖住了。博闷闷不语地开着车,后座上的维也像胆小而哑然的老鼠。
我们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凯丽绝望地思忖着。这可不像是私奔出逃,倒像赴葬礼。为什么他这么默不作声?
那么维又是怎么了?
就是留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女人,她控制了这条公路,做了她俯瞰着的所有一切的女主人——就是先前那个穿着时髦、爱慕虚荣的女人!她正垂涎三尺地盯着那一片波浪般起伏的鲜绿的草地,那幢大房子,还有望向哈得逊河的美妙风景——她正毫不遮掩、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她的胜利。
对啦,正是这样——是胜利。可她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胜利如此得意洋洋呢?完全地占有这座庄园对她就有这么大的意义吗?或者,在那个微笑显露出的隐秘的快意当中,还会藏着什么更黑暗、更幽深并且更令人憎恶的意味吗?
凯丽斜身靠到博的肩膀上,用嘴唇触了触他的耳垂。
博咕咕噜噜地说了句什么。
「给姑娘个面子吧,先生,」后座上的维忽然开口了,「就为她丢了每周的两千五百美元,你还欠着她的情呢。」
「维!」凯丽生气地叫道。
博仍然目不稍移地注视着前面像一条了无尽头的带子一般不断伸展开来的公路,于是,两个女人又陷入了沉默,一句话也不再说了,直到他们穿过切斯特港,进入了康涅狄格州的地界。
凯丽终于绷不住了:「要是你宁愿整个儿忘掉这件事情,现在正是时候,你就直说吧!」
听了这话,他蓦地一惊,从眼角斜看着她:「凯丽!你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
「你马上就要娶我了,可你看上去并没有感到非常幸福。」凯丽小声地回嘴道。
「哦。」他又端直地看向前方了,「也许因为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凯丽。我得为你做些什么才能补偿你失去的那么多钱呢?」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还是不明白结婚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这个人许多方面都跟别人不一样。」他平静地说。
「你要娶我是为了让我不被人杀掉!」凯丽嚷道,「唔,现在我全明白啦!你不爱我。你从来没爱过我!她笑的就是这个——」
「她?」
凯丽咬住了嘴唇:「没什么。」
「凯丽——」
「噢,你表现得很高尚,很有英雄气概!」凯丽用带着嘲讽的口吻说道,「好吧,那就谢谢了。不过,我是想要个丈夫,而不是救生员。请把车调个头,送我回塔里城吧。」说罢,她身子缩向靠门的一角,扭过脸去。
他把车开上路肩的草地停了下来,扭头对维说:「这个女人太需要能让她信服的东西了。请原谅我们吧。」说着,他搂住了凯丽的腰,猛地将她抱了过来。
她喘息着。随即,也伸出两臂抱住了他。
他放开了她,说:「现在还怀疑吗?」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闪着光,扭动着身子,慌乱地说:「千万别枯燥沉闷,这样就好了。我想我是疯了。哦,维,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能原谅我们吗?」
不过维——也许是装的——睡着了。
他们在格林威治附近一幢破旧不堪的木板房前面的院子里停下车。那东歪西倒的门廊里一块简陋的招牌上写着:
办理结婚
治安推事
W。 A。约翰斯顿
通上门廊的木阶梯第二级的一块木踏板已经缺空了;屋前的地上满是野草和垃圾,宛如一片微缩荒原;曾经也是白色的墙壁,如今已被经年累月的尘垢完全裹覆了。
「在这么个可爱的小地方结婚真不错呀,」维品评道。
「多漂亮,多优雅啊!这是什么地方,奎因——这屋子经常闹鬼吧?」
「约翰斯顿不很擅长用肥皂和水。准备好了吗,肖恩小姐?」
「是——是的。」凯丽道。
「她有点临阵胆怯,」维说,「打起精神来,亲爱的。这只是个法律形式,并不是永恒不可变的。你要知道还有公正的法官呢,要是你愿意的话,随时你都可以从这坟墓里复活的。」【注】
「你是——你肯定已经拿到结婚证了吗,埃勒里?」凯丽不理会维的唠叨,结结巴巴地问道。
「就在我兜儿里呢。」
「没问题吧?我是说,我原来总以为领这个证书的时候女的也得在上面签字的。不过——」
「凭关系呗,」博笑了笑,「毕竟我老爹在纽约也算个人物啊,是不是?」
「哦,是奎因警官。可是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呢!」凯丽像是有些担心,「不过这儿是在康涅狄格州,亲爱的,可不是在纽约呀!」
「还会有更多让你担心的事儿哩。」博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随后一捧将凯丽抱起来,跨过那一级毁缺的台阶。这时,凯丽似乎有感于这周围的什么东西,吃吃地笑了起来。
不会是那计划提早露馅儿了吧?
博放下凯丽,去摇那门铃,门铃发出锈哑的响声。
一个戴着很厚的眼镜、穿着旧式晨礼服的又高又瘦的男人,从门侧肮脏的窗格玻璃向外盯着看。他看见了博,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赶紧让他们进去。
「进来吧!」他热情地招呼着,「都为你准备好了,先生!」
「这位是约翰斯顿先生——肖恩小姐——戴小姐。」
「那么这位就是害羞的新娘了。」那男人笑容满面地低头望着凯丽,「这边请!」
看着这位瘦削的、背躬腰弯的古怪人物,凯丽又一次想笑,却忍住了。这是怎么样的一次结婚哪,在这么一个地方,由这么一位州代理人来主持!这位推事长着一头竖立向上的灰白头发,留着一片灌木丛一般有欠修剪的我须,看上去就像个杂耍滑稽演员。再瞧这房子!前厅空空如也,徒有四壁。他领他们进来的这间客厅又阴冷,又幽暗,也没几件家具,而且满是灰尘,弄得凯丽直要打喷嚏。
她朝维瞟了一眼,发现她正嫌恶地皱着鼻子,于是忍不住大笑出声。维也跟着放声大笑。然后,她俩凑到一起,说起悄悄话来了。
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婚礼!当博在屋角一张桌子旁边与那位推事就结婚证书的事情互相商量的时候,凯丽心里这样想着。他就是要挑这么一个地方、选那样一个有趣的人来为他们主婚!永远都要做出人意料的事情。「千万别枯燥沉闷」,在车上的时候她还对维这样说呢。看来不会的,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枯燥沉闷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深地爱着他。她像是要嫁给一只不停地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电光球。
维小声问:「害怕啦?」
「哦,没有。」
「你骗人。就要走出决定命运的一步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
「简——简直好——好极了。」
「没有什么——后悔和遗憾吗,凯丽?」
凯丽握紧了朋友的手:「一点儿也没有,维。」
然后,那两个男人过来了,推事以一个很规律的姿势站在那儿,并且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这时凯丽惊讶地说:「可是我们不是应该有两位证婚人吗,约翰斯顿先生?」
「当然,我亲爱的孩子,」推事赶紧说道,「我正要解释一下呢。很不凑巧,约翰斯顿太太这会儿正在格林威治,那么要是你担心会等——」
「戴小姐是一位,」博说,「我想我们不愿意等了。你觉得呢,小家伙儿?」
「当然不。」凯丽肯定地说。
「那自然,那自然!」约翰斯顿先生说,「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经常发生的。要是你们不反对的话,肖恩小姐,我们另外只能有一个办法——嗯——可以这么说吧,就是到外面去找一个证人。」
「要挑一个有趣的人。」凯丽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瘦高的推事立刻跑了出去。他们听见他朝过路的汽车大喊大叫着。最后他终于像庞培【注】似地凯旋了。被他拉着进来的,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过路人。那人瞟一眼凯丽,再瞟一眼维,甚至还朝博也瞟了一眼。而博不得不在仪式过程中一直扶着他,以防止他已经绵软的两条腿会瘫垮下去。
那是最后的一下子了,凯丽光是专注于保持一个严肃端庄的神态了,而对于那推事咕咕噜噜地说的所有的话几乎连一个字也没听清。当维咯咯笑着对她说话的时候,她还着实吃了一惊。
维说:「醒醒吧!你是已婚女人了!」
「我是——噢,维!」她叫着扑进了维的怀抱。这会儿博扶那陌生人躺到一把摇椅上,又把钱付给推事,然后他才走过来认领他的新娘。
他的脸色真是苍白。
「这是最美妙的婚礼啊,」凯丽说道,脸上带着起伏波动的欢笑,「亲爱的——你不过来吻一下奎因太太吗?」
他把她抱进怀里,却一句话也没说。
…
【注】雷诺城:美国内华达州西部城市,是著名赌城,曾以离婚城闻名。
【注】这里「坟墓」指婚姻,「复活」指婚姻的解除。
第十一章 暴行
「到此为止啦,」他们回到车里的时候维说道,「我这最哀痛的送葬者【注】的角色也当到头儿啦。既然葬礼已经结束了,欢快的小山雀们,请把我顺路带到纽黑文,然后你们就随风飞去吧——还请带上我的祝福。」
「不要嘛,」凯丽表示反对,「埃勒里,你不要送她走!」
「别那么想,」博说,「你打算去哪儿,美人儿?」
「纽约。」
「那我们送你去。」
「不过那样你们不顺路呀!」
「谁告诉你的?」博呵呵笑着说道,「我们也去那儿。」
「你是说——在纽约度蜜月?」凯丽讶异地喘息着问道。
「没错儿。那帮聪明小子唯独想不到去那儿找咱们。」
「哦,」凯丽应道。随后她显得很勇敢地说,「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你不这么想吗,维?」
「是的,的确如此,」维咕哝着说,「想象一下吧,在那儿,你们会很开心的——在中国餐馆吃一顿结婚晚餐,然后可以去中央公园那片原始荒原上散步,如此等等。那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度蜜月的好地方啊!」
「嗯,就是!」凯丽道。
「没错儿,宝贝儿。不管怎么样,这是你的蜜月呀——还有你的丈夫,哦,谢天谢地!」
从快到纽约的时候起,凯丽和维就一刻没停地互相争执着。凯丽想让维跟他们一起度过这个夜晚,而维坚持说自己己经累了、困了、得去找个地方休息了,等等……博也使劲儿劝维不要离开他们。而凯丽对博挽留维感到了不舒服——只是稍稍有那么一点儿。随即她又为自己有这种感觉感到羞愧。不过,维最终还是固执地并没改变主意,凯丽也便心下宽舒了。
在东六十几街的一家有档次的女士饭店,维下了车。
两个女人以眼泪和拥抱作别。
「你会跟我保持联系吗,维?」凯丽哭着问道。
「当然啦,小东西。」
「明天——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然后,维高挑的身影消失了,剩下凯丽一个人与她那默默无语的丈夫在一起。
博专心致志驾着车子在市中区繁忙的行人车辆之中穿行;而凯丽为了不致闲着没事做,也拿出口红和粉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脸上涂抹、修饰。但是,即便最细致的化妆也总有化完的时候,于是,她又无事可做了,只能呆呆地盯着前方,脸颊热得像要着火。
「你身上的味儿闻着真舒服。」他大声说道。
一股柔情油然而生,她的头靠到了他的肩膀。
「咱们去哪儿呀?」她轻声问。
「维拉诺伊饭店。就在时报广场边上。在那儿他们一百万年也找不着咱们的。」
「你说去哪儿都行,亲爱的。」
到了维拉诺伊饭店,门人走过来为他们打开车门,两个侍者不由分说地拿起他们的行李——当凯丽的视线落在那几只提袋上她名字的缩写「KS」【注】时,不觉即刻满面羞红——随后博到前台登记,用有力的字体写下了「埃勒里·奎因先生和夫人」,而前台那位服务生连眼都没眨一下。
然后是电梯中漫长的上行,并且被一对男女显然喜欢探究别人的眼睛自始至终地仔细审视着。那女的向她的男伴耳语了些什么,于是他俩笑了起来。凯丽很清楚,那一对儿一定是在悄声议论着这对新婚夫妇。不过,这一番折磨终于结束了,他们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