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牙





  「我很高兴你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埃勒里说,「把那姑娘带回东部来,博,然后你去找玛戈·科尔吧。」
  「你行行好吧,」博大吼着说道,「这孩子正兴奋得没法儿平静呢。给她点时间。我会尽快把她带回去的。」
  「好吧,那也用不着这么怒气冲冲的呀,」埃勒里说,「出什么事儿了吗,博?听上去你好像不太正常。」
  「谁,我吗?」说到这儿,博撂下了电话。等他到了银行,古森斯已经以埃勒里·奎因的名字为凯丽·肖恩建好了账户。
  他回到阿盖尔大道时,眼见这条狭小的街道黑压压地到处都是人,他心头一沉,清楚地知道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局面。
  接着,他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星期。他一身承担着保镖、律师、大哥和麻烦调解人的多重角色。整个好莱坞都兴奋起来了。一个无名的临时演员,衣着槛褛的灰姑娘,一夜之间成了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所有的电影厂都来约她了——约她在史诗片、新闻片以及各种片子中去歌唱、去舞蹈、去表演……请在这儿签个字就行啦,肖恩小姐!
  报业联合组织为采写她的身世和生平故事开出了令人咋舌的大价钱。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摄影师前呼后拥地跟从着。商人们差遣他们的代表前来,毕恭毕敬,礼数周全,表示愿意免费奉送他们最好的商品——肖恩小姐可否赏光到他们的店里去选一选?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是她想要的,这就作为店家送她的一份礼物,只要肖恩小姐愿意……她于是得到了各种馈赠,银狐皮的衣物,进口的小汽车;各种请柬也像雪片似地飞来,请她徒临各式的首演式、首映式,请她参加各种浮华的派对,还有请她去好莱坞显要人物的宅邸做客。
  在这一场喧闹和疯狂的整个过程中,博和维始终默默地围绕在她身侧,遮护着她。维既经验丰富,又沉着冷静;博则严缄其口,帽沿低得遮住了半边脸。
  当凯丽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脸上总是浮着含意模糊的微笑,仿佛她正游荡在梦境中。而在她执意要举行的一次派对上,当身处自己的朋友们中间的时候,她表现得像个胆小怕羞的快乐的孩子。这次派对,她在好莱坞的所有朋友都来了。而且,他们都是些穷困的人、苦苦挣扎的人和远离中心的边缘人;也都是些穿着破损的或僵硬的衣服,面有菜色、带着拘谨而不自然的微笑的人。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穿着新衣服,也都露出酒足饭饱的神情,笑得很开心、很真诚。
  「她太慷慨了,不是吗?」维奥莱特·戴慨叹着对博说,「就像那位『乐善好施夫人』。【注】她今天跟我说,她觉得她应该帮帮伊内兹。伊内兹有病,凯丽想送她去亚利桑那州治疗。她还要为卢·马隆的溃疡手术提供资助。天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她醉了。」博微笑着说。
  「什么?嘿,奎因,我觉得你不太喜欢凯丽!」
  「谁,我?」博说。
  凯丽不肯这就从阿盖尔大道动身离去。
  「我要在好莱坞再多待几天,」她坚持地说道,「我可不能让朋友们说我开始端架子了。不行,维,咱们不走。」
  可他们不得不再多租两个房间,用来存放她刚买的衣服和行李箱之类的东西。那女房东真是笑逐颜开。她提出把房租从每周六美元提高到八美元,凯丽听了,便吓唬她说要搬到别处去住,于是,房租还是落回到六美元。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整整一个星期当中,他们一直不停地像这样忙活着:坐着那辆租来的「爱索塔」,从一家商店转到另一家;在那些清走了所有别的顾客、专供这位名星中最大的名星惠顾的漂亮的商场里,度过了兴奋不已的一个又一个小时;毛皮衣饰,晚礼服,运动服,披肩,珠宝;去「布朗赛马会」,「三叶草俱乐部」,「贝弗利-威尔希尔马车俱乐部」;参加各种首映式或首演式……最后,凯丽终于感到有点良心不安了。
  「我们花的钱是不是太多了?」她问博。
  「还有的是呢,小家伙儿。」
  「真是一场奇妙的梦!就像童话一样。神奇的金钱哪。你花得越多,你拥有的就越多。哦,也许不是这么……埃勒里,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沃尔特·鲁尔的消息了?他已经回到了俄亥俄州他的家,他高兴坏了。这可怜的孩子——」
  「凯丽,我已经收到古森斯三封电报了,」博没提第四封、埃勒里发来的电报,「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还待在这儿不走。我尽力想跟他解释——」
  「哦,亲爱的,干吗这么急呀!」
  「嘿,别叫我亲爱的!」
  「怎么了?」凯丽一惊。
  「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姑娘,」博小声嘀咕着,「你已经答应了不跟男人们有牵连的。总这么叫习惯了可不好。」
  「哦,可是,埃勒里,除了对你之外,我可没对任何男人叫过『亲爱的』!你不会控告我违约吧,你会吗?」凯丽笑着说道。
  「干吗要拿我开心呢?」博说着,脸沉了下来。
  「因为你是我的特别亲爱的,我的——」凯丽停住了,也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然后,她用驯顺的、低低的声音,眼睛望着别处,说道,「好吧,埃勒里。你说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吧。」
  打那以后,凯丽一反常态地少言寡语了。她的微笑中没有了以往那种朦胧暖昧的意味;脸上所有轮廓和线条都变得清晰而明确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博也同样沉默着。他买好火车票,安排好行李托运,从银行地下保险库取出凯丽的身份证明,去见了银行经理,又给古森斯拍了电报。
  此外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只等第二天凯丽与好莱坞的告别。
  然而,正当博为准备启程忙着的时候,凯丽忽然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就是不肯出来了,连维也叫不动她。
  这是在好莱坞的最后一夜。维焦急地对博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说她没事儿,不过……」
  「也许喝得太多了吧。」
  「我琢磨着也许是因为要走了。毕竟,她妈妈葬在这儿,这儿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家乡啊,而且,马上她就要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我猜就是这么回事。」
  「可能是的。」
  「为什么你不带她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她都圈了一整天了。」
  「我不觉得——」博刚要开口,脸却忽地一下变得通红。
  维随即进了屋,跟凯丽待了好一会儿,博在外面心烦意乱地等待着。终于,凯丽出来了,穿一条黑色宽松裤,罩一件长外套,没戴帽子,典型的好莱坞时尚。她露出颇显苍白的微笑,说:「想带我去散散步吗,先生?」
  「好啊。」博答道。
  他们默然不语地漫步而去,走到拐角处,转上了好莱坞林荫道。在葡萄街的街角,他们停下脚步,望着熙来攘往、穿梭如织的人流和车流。
  「多热闹啊,真好,」凯丽说,「真的——舍不得离开呀。」
  「是啊,」博说,「肯定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进了霓虹灯的丛林。
  过了一会儿,博说:「多美的夜晚。」
  凯丽说:「谁说不是啊。」
  随后他们又沉默了。他们走过了格劳曼中国戏院,不一会儿,又走进了前面光线幽暗的居民区。
  凯丽终于停了下来,说道:「我的脚都走痛了。一双鞋花了两千二百五十元,应该很跟脚才对呀,你不这么想吗?」
  「这就是金钱的害处,」博说,「不过,它也有好处。」
  「咱们坐一会儿吧。」
  「坐马路牙子上吗?」
  「为什么不呢?」
  他们相挨着坐了下来。偶尔会有一辆轿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有一辆车上的一个家伙还冲他们喊了几句下流话。
  「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对我这么好,」凯丽说道,声音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似的,「我还没有真正对你表示过感谢呢。你就像——像个哥哥。」
  「鼠哥,」博说,「人家都这么叫我。」
  「听着,埃勒里。我——」
  「我会为此得到报酬的,」博摸然地说道,「实际上是你付的钱。所以别谢我。」
  「哦,钱!」凯丽道,「钱不是一切——」她突然停顿下来,仿佛被自己说的话吓着了似的。
  「不是吗?」博语含嘲弄地说道,「现在这会儿,就有不知多少年轻女子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为了能穿上你这双鞋,即便穿着脚疼也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不过……嗯,能为别人做些事情,能够用不着再像以往那样总是盼着清仓大甩卖、总是把旧衣服翻新了继续穿,而是再也用不着在乎什么价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样真好,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这样很好,你是个幸运的飞黄腾达的姑娘。别让那些什么——于心不安之类的感觉搅了你的生活。」
  「不!」凯丽急促地说,「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没往下说。
  博笑了起来:「别跟我说你已经对那个不能结婚的条件感到后悔了!」
  「是啊……这对一个姑娘也许是太惨无人道了——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她……已经开始恋爱了。」
  这当儿,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紧紧抓住了他。因为有个什么又湿又凉的东西触到了她的后脖子。原来,只是一只友好的、在夜色中游荡的德国种刚毛犬在嗅她身上的气味。
  博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她也抱住了他,并且向后仰着头,张开了双唇。
  「凯丽,」博简直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别离开好莱坞了。就住在这儿吧。不要那些钱了。」
  两双眼睛彼此凝望着,两人的嘴唇也就要碰到一起了。
  他会向她求婚的。他会的!他不想让她到东部去!这也许仅仅因为那钱会让他和她彼此相隔。哎,她不在乎那钱!她不在乎。她只想要他。别放弃吧。如果这就是爱情,她就是在恋爱呀。他会求婚的……哦,向我请求吧,快向我请求啊!
  他放开她,猛地站起身,她不禁又大叫一声,那条狗受了惊吓,怨嗥着跑开了。
  「你能舍弃那每周两千五百元钱吗?」
  「也许,」凯丽低声地说,「我能。」
  「那你就是个傻瓜!」
  她闭上了眼睛,心中涌动着惊悸和失望之情。
  「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情,」他大声地说,「你想我会放弃吗?鬼才相信我会放弃!你该让弗洛伊德【注】给你检查一下了!」
  「可是——是你问我——告诉我——」
  博俯看着她,她抱膝蜷坐在那儿,正仰头凝望着他。他恼恨着自己,同时也对她感到愤怒,因为她使他失魂落魄。
  她紧紧蜷缩的身体,温暖的呼吸,她眼中欢愉的希望和渴慕的神情,都透露着某种恳求之意。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她:忍着饥饿,拖着无力的脚步,从一个电影厂到另一个电影厂,是好莱坞成千上万穿着破损、浆硬的衣服,带着呆板、苍白的微笑的求职者当中的一个……    
  想到此,他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女人都一样。我想,你也许有些不同。但是,你跟他们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她一下子跳起来,跑走了。
  第二天,当他们正准备离开那幢公寓去火车站的时候,博收到了两封电报。
  一封是劳埃德·古森斯发来的:
  在 法国 找到了 玛戈 科尔
  另一封是埃勒里·奎因先生的,电文是:
  玛戈 已找到 句号 愈 信 此 案 涉 谋杀 句号 调查 已 开始 看在 老天 份上 请 回 来 着手 此事
  博看了凯丽·肖恩一眼,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从鼻翼到嘴角有两道清晰的折痕。
  凯丽同维一起从他身旁步态优美地款款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苦笑了一下。
  
  【注】乐善好施夫人:十八世纪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剧作家乔抬·法夸尔所写《两个纨绔子弟的计谋》一剧中的角色,以乐善好施著称。
  【注】弗洛伊德:奥地利医生,精神分析学创始人。
  第五章 越洋之祸
  当初次与她表姐玛戈目光相交的那一瞬,凯丽心里便认定,她们会成为敌人。
  当她向劳埃德·古森斯和那位让她一见而生厌的埃德蒙·德卡洛斯手忙脚乱地出示自己的各种身份证明的时候,当她住进了塔里城那座庄园,四处游赏着这座宽阔的庄园里茂密的林木、林中的马道、隐匿其中的条条小溪以及出人意料的藤萝棚架时,当她挑选自己的仆人和汽车,并且把她自己那一套原本阴郁不堪的房间收拾得既明亮又富有色彩的时候,当她去购物的时候,当她接受新闻界采访的时候,以及当她在这东部定居下来,并开始新生活的整个这段兴奋不已的时间里,无论凯丽做什么事情,她都在期待着表姐从法国的到来。
  这是某种奇特的、带有伤感色彩的期待,因为凯丽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或许她想从别的方面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