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牙
奎因先生笑了:「博,你想到没有,整个这件事情,都是由一个名叫卡德摩斯的人而引起的?」
博定睛看着他:「卡德摩斯?卡德摩斯·科尔?又怎么啦?」
「你不记得卡德摩斯的传说了吗,那个西顿王,他建立了底比斯城,还给希腊带去了十六个字母【注】?」
「不,」博说,「不知道。」
「你在哪儿上的学呀?」奎因先生叹道,「总之吧,神话上说卡德摩斯漫游世界去寻找——那些古老神话里的孩子们总是要走遍世界去寻找什么——卡德摩斯经历了无数的艰辛和危险,他不得不做很多傻事,而其中的一件,就是把那头巨龙的牙齿种到了地里。」
「哦,朋友,」博说,「我有点明白了。」
「龙牙,」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说道,「对啦,没错。卡德摩斯种下了龙牙,每一颗龙牙都会变成一个——惹麻烦的家伙。就是说,会出乱子的,博!」
「哦。」鲁梅尔先生平淡地应着。
「咱们的卡德摩斯,他立下那份遗嘱,就是亲手种下了几颗龙牙,」奎因先生说,「所以你要盯好了他们,博。盯着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德卡洛斯。」
「德卡洛斯!」博气哼哼地说,「是啊,德卡洛斯。我不喜欢这个狒狒看凯丽时的眼神。而且他们还住同一幢房子里……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去盯着点儿。」
奎因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古巴的圣地亚哥那边有消息吗?」
「至今毫无进展。安格斯和『阿耳戈号』的船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博说,他显得心事重重,「我想我得到塔里城看——玛戈去了。」
「代我问候她。」奎因先生咕哝道。
那美丽的公主——就是那灰姑娘,她并不快活。她的日常饮食起居非常紊乱,毫无规律可言,维奥莱特·戴已经特别强调地提醒过她。这些天,维是她可以依靠、并能安慰她的人。凯丽想象不出,如果没有维在身边,她会怎么样。
一方面是因为玛戈。
玛戈开始在凯丽的生活中扩张她的影响和威胁。她试图统治整个这幢房子,甚至包括专属于凯丽的那一部分。当她按照法国特色重新装修她自己那套房间时,她坚持整幢房子都要同时、以同样的风格装修一遍。凯丽顽强地保卫她的槭木和印花布的装修,向玛戈的强权挑战。玛戈于是用法语说了一些听上去女人不宜的话,凯丽的眼中冒出了火一样的光;如果不是当那紧要关头博刚好到来的话,恐怕凯丽要受到的伤害就不止是感情上的了。当然,这时凯丽立刻撤走了。
「让她试试吧,」凯丽激动地对维说道,「就让她来吧!我非把她鼻子揍扁不可!」
然后又是博(或如那激动的一家子所知道的,是「埃勒里」)让她不快活。他似乎成天泡在那儿。凯丽开始还决心要努力与他以礼相待,不过,这决心随后就支撑不住了,她开始变得冷漠而生硬。因为他似乎完全迷恋上玛戈了;他总是与她形影相随,对她阿谀逢迎,像只哈巴狗似地为她拿来递去,并且还带她外出。
而玛戈的态度,更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她总是顽皮而狡诈地瞥一眼凯丽,便转过头去跟博悄声说几句什么,接着两人便仿佛刚刚分享了什么秘密似地一起大笑起来。凯丽觉得他们是如此地令人生厌。后来,当她再看见博,就会立即跑开,或者跑到马厩,牵出一匹马去猛跑一通儿,或者跟维到露天游泳池去游泳,或者坐着她买的小艇去河上游荡一会儿,再不然就去庄园的林子里散散步。
「我要是能离开这儿就好了,」她愤愤地对维说,「维,她是成心想羞辱我!她抓住一切机会拿他在我眼前像——像旗子似地晃来晃去!」
「那为什么你不走呢?」维实在地问道。
「我不能!我问过古森斯先生,舅舅遗嘱上要求我要在这庄园里住满一年,古森斯先生说对此他也毫无办法。维!」凯丽抓住了她的朋友,「你不觉得她是要……把我撵走吗?」
「我相信她会做这种事情,」维表情阴郁地说道,「她是那种人。我想,要是你这一年住在别的地方,那遗嘱就跟你没关系了,你那一份就归她了,对吗?」
凯丽的双眼霎时闪出愤怒的光来:「那么,这正是她想达到的目的!每星期两千五百元,她还不满意,还想要我那一份!」
「要是像她那样,恨不能把貂皮市场全垄断了,一星期两千五可就不太够花了。」
「好吧,她休想把我赶走!我要跟她斗!」
「好样儿的,」维兴奋地说道,「别忘了给我留点机会,让我也能时不时给她两下子,好不好,宝贝儿?」
从那以后,局势变得有趣了。凯丽不再临阵脱逃了。
每当那两个人又开始轻声耳语时,她反倒很关心似地凑过来,像是要参与他们的交谈。此外,自打她住进庄园,埃德蒙·德卡洛斯先生就一直暗中想追求她,而现在,她表现出接纳的态度,似乎默许他可以来追求她了。于是,德卡洛斯精神焕发了,眼睛里透出带着一股邪气的灼热的目光。他迫不及待地步步紧逼。他提出,她应该而且应该经常地跟他出去转转。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纽约种种美妙之处,并乐意带她去享受一番。他们该当成为一对最好的朋友。有一次,她答应了;刚好那天晚上,博穿一身热得他坐立难安的燕尾服,陪那位美丽的科尔小姐到夏日剧场去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很沉闷。但是,在他们坐着德卡洛斯的高级大轿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从此以后,凯丽便不再接受德卡洛斯的外出邀请了,她发现自己正受到某种威胁。
而德卡洛斯先生的眼神则更加炽烈如火,也更加充满了邪气。先前他是那样狂热而不顾一切地沉缅于纽约的夜生活,而今他的这种热情竟几乎消退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庄园里——盯着凯丽。她去骑马,他跟在后面。她坐船,他也跟着。她游泳,他就在游泳池边待着,她感到有点紧张了。她已不再去树林里散步了。
凯丽真地被吓坏了。维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在他喝的汤里偷偷下点毒药,不过,凯丽已经没兴致听这些玩笑话了。
「那为什么你不去跟埃勒里谈谈?」维问道,「他是男人,再说,他还是侦探呢。」
「那我宁愿去死!噢,维,不只是因为德卡洛斯那样看我。过去我跟拿那种眼神儿看我的男人也不是没打过交道。这次是因为——别的事情。」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的幻觉。为什么你不交几个朋友呢?你来这儿都那么多星期了,可这儿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哩。」
凯丽悲哀地点点头。
维找到了博:「你听着。我不欣赏你对女人的鉴赏力,不过,过去我曾经认为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好人。要是你还算是个男人的话,你就帮忙盯着点儿德卡洛斯这只臭虫。他正在——像那句话说的——打凯丽的主意呢,而且,我指的可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主意呀。」
「我还以为她多少有点怂恿他这么做呢。」博淡然地说道。
「真有趣呀!」是凑过来的玛戈在讲话,她解开的浴衣衣带,向后搭在她健美的肩膀上。
「我又没跟你说话,大妈!」
「好吧,」博赶紧说道,「我会留意的。」
从那以后,博来得更勤了。
【注】卡德摩斯:希腊神话人物。
第六章 刀和蹄铁
夜里,有人行刺。
凯丽躺在她那张四角带立柱的床上。天有点热,她只用丝被搭住下半身。她读着埃米莉·狄更生【注】的诗,为狂醉的诗人发出的可爱而动人的呼告深深地吸引着。
凯丽这套房间位于侧楼,刚好在环楼露台上面的一层。
窗外的墙上爬满了茁壮茂密的藤蔓和蔷薇。窗子开着,窗帘静静垂着,下面花园里虫鸣唧唧,此起彼伏,静谧慵懒的睡意浓浓笼罩着。从哈得逊河方向,不时传来河水的流淌声,船桨的拨水声,间或也能听见艇外马达的一阵突突作响,还有从上游游船上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欢声笑语。
夜渐渐深了。差不多两小时前,凯丽听见玛戈和博开车回来,两人回味着刚才在城里碰到的一些事情,亲亲密密地谈笑着。她听见玛戈邀请博留下来,在庄园里过夜,博高兴地接受了。他们俩还来到凯丽窗下的露台上的小吧台,凯丽听见他们碰杯,接下来便寂无声响了。
比起这样的无声无息,凯丽倒宁愿能听见些响动。她下床去关上了窗子。后来,她又去打开窗子——她感到实在有点闷热——并且无意间朝下面望了一眼,发现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德卡洛斯回来了,听见他蹒跚在鹅卵石车道上的脚步声,还带着浓重的醉意对司机浑加喝斥。她再次下床去锁好了通走廊的房门。
此后,四周渐渐沉入全然的寂静,凯丽全神贯注于诗人的吟咏之中,竟差不多完全忘记了种种不快。再后来,她眼皮发沉,眼前的诗行也开始晃动着变模糊了。她打了个哈欠,看一眼床头的钟:已经三点多了。她把书扔在一边,关了床头灯。
但几乎就在灯光熄灭的同时,周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迅即的变化。
她受到这种变化的触动,不禁全身一颤,便也立即从半睡中完全清醒过来。
仿佛刚才亮着的灯光是一扇厚厚的、明亮的大门,灯光一熄,恰如那扇大门一下子洞开了,便显出了比那光门更厚重的屋外的黑暗中已然埋伏着并等待着的某种东西。
凯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是并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响动,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蟋蟀还在尖声鸣叫,再有就是某种来回轧动的吱嘎声——就像缓缓地来回摆动的百叶窗发出的那种声音——是百叶窗!没错。
可是,并没有风,连一点点微风也没有。
凯丽生气地骂自己一句傻瓜,身子转向右侧,蜷起双腿,把丝被拖上来,连鼻子和眼睛都盖住。
——还是那辗轧似的吱嘎声。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黑暗中,她集中全部目力朝窗户看去。夜色像被筛子滤过似的稀薄,有如浓雾笼罩。
她刚刚可以朦胧地看见窗帘。
窗帘在摆动!……不,没动。看那儿!又动了!
这太滑稽了,她心思慌乱地想到,该是河上突然起了一阵微风,微风吹动了窗帘。一阵微风……
是啊,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下床,从地板上走过去,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看看就是了。就这样。非常简单。看了就明白了,知道那不过是一阵轻风,而自己刚才像个被黑暗吓着的小孩子在胡思乱想而已,然后,也就可以回到床上睡觉了。
然而,她只是整个身子缩进了丝被,蜷成紧紧的一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猛跳,仿佛它已不在胸腔里,而是蹦了出来,就在耳边附近跳动着。唉,真是傻透了,像个孩子!她觉出自己的腿和手臂都在颤抖。
该怎么办?跳下床,跑向那扇房门,冲出闺房,到维的房间去……
她的心忽然不再剧跳了,似乎完全静止不动了。
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在这屋里。
凯丽感觉到了。她知道了。这可不是幻觉。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
她感觉着,用感觉紧随着那脚步——那耳朵听不出来的极轻的脚步……从窗户那儿开始,走过硬木地板,到了钩针编织的地毯边,又走在了地毯上……朝她的床走过来,又朝在被子下面缩成一团的她来了……
——一个滚儿。
她倏地一个滚儿翻下了床;几乎就在这同时,什么东西戳在床上,那是她刚才躺着的地方;嘶地一声,就像蛇发出的声响。
——尖叫。
凯丽尖叫着,尖叫着,不住地尖叫着。
睡衣皱皱巴巴、乍醒的眼睛还泛着红的维,在闺房里迎住了凯丽。
「凯丽!到底发生了——」
「维!维!」凯丽一头扎到她朋友高高的胸脯上,拼命似地抓住了她,「有东西——有人——在我卧室里——想要……」
「凯丽,你做恶梦了。」
「我醒着呢,真的!有人——从藤子上爬上来了——我想——是要——用刀杀我——」
「凯丽!」
「刚才我叫喊的时候,他——他又从窗户跳出去了——我看见窗帘晃了一下——」
「是谁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维——」
「你待在这儿,」维神色严峻地说。她从闺房壁炉的炉具架上抓起一根拨火的铁棍,进了凯丽的卧房,咔哒一声开了灯。
屋子里空无一人。
凯丽跟着走到门口,朝屋里看着,她的牙齿还在打战。
那窗帘似乎仍在轻微地晃动着。
维过去看那张床,凯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