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读物-奔腾验钞机-郑渊洁





    “你懂什么?你才傻X。一个人在单位,必须有一两件事让大家一提起来有说你好,象我干的这件事,10年以后还会有人夸我,你信不信?‘瞧人家雨衣,连出国让给别人。’这种名声,好处极大,比出一趟国强多了。再说了,等我当了局长,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儿?韩国算什么?连美国咱们都跟串门儿似的。”
    “于副主任才是傻X,给你当了陪衬。”老婆明白过来了,抱着雨衣犯傻。
     我躺在钱包里发呆。
    50元钞一个劲儿安慰我。
    第二天,雨衣仍然揣着我上班。
    他从报纸上发现了一条消息,说是一个农村孩子得了白血病,最近住进了这座城里的医院,由于没钱治病,危在旦夕。近日,有不少热心人为孩子捐款。
    雨衣骑自行车赶到那家医院,他在男孩子住的病房外转悠,不进去。
    “他想干什么?”我问50元钞。
    “大概是等机会捐钱。”50元钞说。
    “等机会?”我不明白捐钱还要什么机会。
    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走进病房。
    “机会来了。”50元钞说。
    果然,雨衣等到摄像机架好了,他迎着照明强光灯走进病房。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雨衣掏出了钱包,将我从钱包里拽出来,递给那孩子的父亲,“我是工薪阶层。请你们一定收下。”
    男孩子和父亲热泪盈眶。
    “请您留下名字。”负责接受捐款的护士说。
    “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你就写一个公民吧。”雨衣尽量把脸正面对着摄像机镜头。
    这时,我从男孩子的父亲手中到了护士手里,我目睹着雨衣表演,我觉得他很丑陋。
雨衣离开病房走了,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冤家路窄。当天晚上,我们这些捐来的钱被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搁在男孩子病床旁的床头柜上。我从电视新闻上又见到了雨衣。
    女播音员如此解说:
    “这位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姓名的先生在捐了100元之后默默地走了,他的行为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哪位观众认识他,请速与我们联系,电话……”
    这是一个最正宗的伪君子。
    我为人类担心。
    我不知道处心积虑一门心思往上爬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公布了雨衣的名字,他又一次出现在屏幕上。
    捐款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这个塑料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我看见兔子也来捐款,他捐了10元钱。我希望兔子能认出我。很遗憾,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多钱呆在一个空间里,大家七嘴八舌地侃,新鲜事听不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大家都是为了救那男孩子而凑到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件事。
    “我那主人特怪,他姓陈。这小子是个不孝子孙。”紧挨着我的一张百元钞说:“对他爸爸特小气,几个兄弟姐妹竞赛着对父亲不孝,谁也不管老人家。最后,老人家离家出走,死在路边,暴尸荒野,作孽呀!”
    “怎么会让父亲暴尸荒野呢?”我心里发冷。
    “就是这小子,平时连一分钱也舍不得给他爸爸,今天捐款一出手就是100元。你说人这东西怪不怪?”百元钞想不通。
    “给他爸爸钱没人知道,捐款却可以买好名声。”我说。
    “连自己的生父都不爱的人,能爱谁?我要是当头儿,凡是让自己的父亲暴尸荒野的人,一律开除。”百元钞咬牙切齿。
    “这个姓陈的家伙对自己的父亲太刻薄了,没有人性的家伙。”另一张10元钞说。
    “人应该善待自己。善待自己的最好方法是善待别人。善待别人的最好方法是宽容别人。”一张1元钞加入讨论,他的话挺深刻。

    来为男孩子捐款的人络绎不绝。护士们将我们这些钞票分门别类清点打捆。
    “已经有8万元了。”一天,一位长得很可爱的护士向大家宣布。
    给男孩子治病的费用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们被送进医院的财务室。
    有钱挡不住生病。生病最怕没钱。    是我们而不是医生救了那男孩子的命。
    我们被锁进医院财务室的保险柜。保险柜漆黑一片,还密不透风。后来,我无数次接触保险柜。我讨厌这东西,象监狱一样。没有盗窃犯,就没有保险柜生意,是小偷给保险柜构筑了市场。保险柜越多,说明小偷越多。
    保险柜是人类为钞票准备而监狱。
    监狱是人类为小偷准备的保险柜。
    没有我们,就没有小偷。没有小偷,就没有保险柜,也没有警察。没有警察,就没有警匪故事片。没有警匪片,就没有电影明星。没有电影明星,就没有追星族。没有追星族,就没有对追星族冷嘲热讽的报刊专栏作家。没有专栏作家,就没有报刊。没有报刊,就没有印刷业……
    地球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互相连接的。连不上的,陆续被淘汰出局。
    不知怎么搞的,我希望我和我的同胞早点儿被淘汰。
    我在保险柜里被关了三天,全靠和同胞聊天打发时光。经常有同胞随时被关进来,他们向我们透露外界的种种信息。
    我渴望尽快离开这监狱。
    “在保险柜里呆烦了吧?”挨着我一张百元钞说。
    “我第一次走出银行时,也象你这样,慢慢就适应了。你必须正视自己的身份。人看不惯这世界,可以出家当和尚尼姑。咱们不行,咱们没有自主权。”他说。
    正在这时,保险柜的号码锁发出了转动的声音。
    “咱们又要重见阳光了。”那百元钞说。
    “不知谁运气好,能出去。”我还是喜欢出去,尽管外边不尽如人意。
    出纳的手拿住了我所在的这捆钞票。我和同胞们一起离开了保险柜。
    出纳将我们交给一位穿白大褂的小姐。那小姐将我们数了一遍。
    她给出纳写了张收条。
    白大褂小姐拿着我们离开财务室,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有玻璃的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身边的那张百元钞。
    “ 不知道,我是头一次进医院。”他说。
    “献血的地方。”另一张来过医院的钞票告诉我们。
    “献血?”
    “人类的身上离不开血。有时有的人缺血了,需要别人给他输点儿。”
    “能给别人输血的人不错。”我说。
    “也不是白输,现在输血成了挣钱的一种方法,准确地说,是卖血。她把咱们拿到这儿来,就是拿咱们给卖血的人的报酬。”那钞票说。
    “卖血?”我这才知道人身上的原装东西也是一种商品,也可以换钱。
我看见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将胳膊伸进玻璃墙上的小洞里,护士用胶皮管勒他的胳膊。他的血管在胶皮管的逼迫下万般无奈地膨胀给护士看。
护士拿起粗大的针管,极其职业化地将针头准确地刺进大汉的血管。瞬间,针管由白变红。我看见了血,维持人类生存的液体。
    大汉旁边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他大约四十一二岁,象乡下人。
    “你不能再卖血了,你这个月已经卖了两次了。”一位护士对乡下人说。
    “又是你,不想活啦?”另一位护士也加入了劝阻乡下人卖血的行列。
    我渐渐明白了,乡下人卖血是为了孩子上学。他家特穷,可他一心要让儿子读书。他从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卖血,一直卖了10年。
    有一位护士偷偷擦眼泪。她们凑了30元钱送给乡下人。
    刚刚抽完血的大汉也掏出10元钱给乡下人。
    我头一次切身体会到我们钱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人类居然不惜拿血换取我们。
    一位护士把我和另一张百元钞抽出来,递给那位大汉。我和那位同胞成了大汉这次卖血的报酬:200元钱。
    大汉将我们装进上衣的内兜,走出医院。
    大汉走进一家商店,用我的同胞买了一些廉价的学习用具。 我猜测他也是为了孩子上学卖血。
    如果走投无路,几乎所有父母都会为了孩子卖血。孩子长大了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十有八九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报答父母 。但他们会为自己的孩子卖血。这是我后来发现的。

    大汉住在家挺不错的宾馆,我不相信能住得起这样规模的宾馆的人会去卖血。
    当他走进一间有两张床的标准客房时,房间里的一个人对他的称呼吓了我一跳。
    “巩副市长,回来啦。”那人说。
    “回来了,给孩子买了点儿文具。”大汉由于刚抽完血,显然有些疲惫。
    副市长?副市长卖血?!
    刹那间,我觉得人类特有希望。
    副市长卖血,凭这5个字,我就能无条件爱人类。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这位姓巩的大汉是这个国家边远贫困地区一个市的副市长。他收养了在一次地震灾害中失去了父母的3个孤儿,他还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和家眷,而他的工资一个月只有700元。
    为了让孩子们过得好一些,他偷偷的卖血,这是第三次。这次,他是利用到这座城市开会的机会偷偷地卖血。
    副市长肯定有权弄钱,但他不。
    我希望这个国家的官都这样。
    如果都这样,保准再没有老百姓去卖血。
    我在巩副市长的衣兜里呆了一天,他的身上就我这么一张百元钞,其余的只是几张少得可怜的零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夸耀。不管什么人不论夸耀什么都是浅薄的表现。
    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的身上悟出这样的道理。
    这是一次全国市长会议。参加会的都是来自各地的市长副市长,他们几乎把这座宾馆住满了。
    由于巩副市长,我对这些市长们都肃然起敬。当官一定要把自己当做老百姓的儿子孙子,如果当官把自己当成了老百姓的父母,就是狗官。
     在晚饭的餐桌旁,一位挺年轻的市长问大家:“谁有新钞?100元的。和我换一张。 我一会儿去看一个亲戚,给外甥点儿见面礼,新钞看着舒服些。”
    巩副市长将手伸进衣兜, 我被他从兜里拿出来,递给那位年轻的市长。
    “谢谢。”年轻市长用一张旧百钞和巩副市长作了交换。
    “张市长出手挺大方,一次就给100元。”有人和我的新主人开玩笑。
    “头一次见外甥,应该表示嘛。”张市长说。
    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巩副市长。
    由于会议临时安排了一项活动,张市长没能去看外甥,我也就在他的钱包里住下了。
    张市长39岁,年轻有为,是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市长。他仪表堂堂,说话干练有逻辑,很有魄力。
    会议结束了,我随张市长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这是我第一次上天。虽然看不见外边,但我能感受到飞机引擎的轰鸣。人类的确不是等闲之辈,愣是用4个发动机把这么多人从一个地方腾空拽到另一个地方。
    下飞机后,张市长坐上了专程来接他的汽车。
    “不忙回家,先去街上转转。”张市长对秘书说。
    秘书吩咐司机。
    张市长下飞机后不回家,先视察市容。我听见坐在前排的秘书使用车载电话通知电视台。
    从前我在电视上见过市长视察工作的新闻,当时我觉得市长挺累,走到哪儿都有摄像机跟着。
    我觉得那秘书不该主动打电话招摄像机。
    电视台的采访车很快跟上了我们的汽车,摄像师扛着机器从打开的汽车顶盖上站出来拍市长的汽车。
    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张市长示意司机停车。
    张市长下车同市民聊天。聊物价,聊就业,聊住房,聊医疗费。
    电视台的记者把浑身漆黑的录音话筒望张市长嘴边捅。张市长面对镜头谈笑风生。我发现他的一只胳膊总爱呈弯曲壮。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下意识地模仿我身上的一位伟人。
    张市长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深夜11点了。他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我所在的钱包在外衣的内兜里。
    他的家庭成员有妻子和女儿。女儿已经睡觉了。妻子在等他。
    张市长吃妻子给他准备的夜餐。一边吃还一边向妻子说这次外出开会的趣事。
    第二天一早,秘书敲门,说是有急事。张市长匆忙中连外衣也没穿,跟着秘书走了。
    呆了一会儿,市长的妻子和女儿也出门上班上学去了。
    房子里很静。窗外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大约9点多钟的时候,窗户那而方向出现挺恐怖的声音,象是撬插销。
    “小偷!”钱包里的一张5元钞提醒大家。
    开始我还不信。我觉得小偷不敢到市长家行窃。
    事实证明5元钞的判断是正确的。
    两名小偷偷到了市长家。
    真正令我吃惊的事还在后头。
    这两个窃贼居然从一个沙发的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