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人氏





    草滩大娘沉下脸来说:“跟人家一块儿轮着分鱼,是我的主意,臭儿自个儿都想不通,你们还怨他,叫他两头儿受气。”一听是大娘的主意,鬼小儿就不再说啥。大娘叫他领着去找一个一块儿干活儿的燧山男人。鬼小儿说:“他们打头儿的叫灰灰,就找他吧。”    
    鬼小儿把她领到灰灰住的洞里,跟人家说:“这是我们草滩大娘,跟您打听个事儿。大娘,我回了。”    
    灰灰也有大娘这年纪儿了,心细多了,一个劲儿给臭儿抱不平:“臭儿这人当得也太不容易了,来得比谁都早,走得比谁都晚,下水摸鱼,下了一回又下去一回,人冻得跟小鸡子似的,张罗这张罗那,自个儿一条鱼也不分,他图的个啥?不就图个公平,让大伙儿都吃上鱼吗?你们草滩那帮男人真不够意思,一听说今儿个不分鱼,一个个儿全走了,把臭儿哥一人儿晾那儿啦,嘿,真有他们的!我们大娘更操蛋,把臭儿哥那一顿儿熊,真不把人当人啊!有啥啊?不就因为臭儿哥没跟她商量,自个儿做了回主儿吗?这就至于把人往脚底下碾啊?臭儿哥叫人来分鱼,她偏叫这些人拿上鱼给你们送去,买哄人心呢,我就不尿这女人!”


第二部分 开山女造出锤子斧血气刚潜水坚冰下 心力悴葬身飞雪中(4)

    大娘说:“她当大娘也有她的难处,两族人摆平了,她也不容易。”灰灰说:“谁用她摆平了?人家臭儿哥摆得平儿平儿的,她来了一脚给踢了,咋就不该一块儿轮着分哩?”草滩大娘瞧这人越说气儿越大,想他平日也瞧不惯他们大娘的作派,给他压了压火儿,说自个儿还有事儿,赶紧走了。    
    草滩大娘径直去找燧山大娘了,她要把事儿挑明白了。石头儿家三口儿才吃了后晌饭,石头儿姨姨的鼻子比她娘儿俩的眼还尖,草滩大娘一到洞口儿,她就喜欢得叫起来:“大姐来啦!我说今儿左眼一个劲儿跳呢,果然是有贵人来了。大姐吃了嘛?”说着就去张罗,石头儿说:“大姨爱吃烤鱼刺儿,再等一会儿就酥了。”草滩大娘说:“我吃了来的,大妹子别张罗了。待会儿吃鱼刺儿,又酥又香,呵呵。”    
    石头儿娘说:“瞧你们张罗的,我都插不进嘴去。我那没牙的狮子姐,正想你呢,你就来了。”草滩大娘说:“可不是嘛,我也正想着老虎妹子哩,老虎妹子,我来给你赔个不是。”石头儿娘说:“赔啥不是?你长牙了?咬我啦?哈哈哈哈。”草滩大娘说:“咬没咬的,反正是做错了事儿。让草滩人跟燧山人一块堆儿轮着分鱼,是我的主意,本该先跟你商量来着,嗨,一糊涂自个儿做了主张。分东西是一族大娘的事儿,是个人儿都来插一脚,还不乱了?为这,我给你赔个不是。”    
    石头儿娘说:“没事儿,没事儿,为这,用不着赔不是。”石头儿姨姨说:“大姐也是一族的大娘,咋就不能拿个主意哩?又没出啥坏主意,赔的哪门子不是?真是见外了。”石头儿娘说:“可不是吗,大姐也是拿主意的人啊。往后有事儿,咱姐儿俩还得多商量。”草滩大娘说:“我算个啥大娘啊?我们是逃难来的,在妹子这儿借住几天,哪儿能拿啥主意啊?笑话儿!”石头儿娘说:“这话可不对,大姐跟草滩人是我叫人接来的客人。”草滩大娘笑了,说:“客人三天香,不能住太长。我们这几天把主人麻烦得够不够的了,明儿该回去了,我来跟你们道个别,替这一百口子谢谢你们。”姨姨说:“大姐还真是上我们这儿做客来啦?住三天就走,嘿咿,真有你的!”    
    石头儿在旁边儿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可真急了:“大姨咋这样儿啊?人刚混熟了,又叫散了,哼!再说,还有我舅呢,您也得跟他商量商量啊!”石头儿娘猛然想起啥来,说:“哈,准是他闹的!他要回,让他一人儿回去,咱都甭答理他!看他还闹个啥!”草滩大娘强压下去肚里直往上冒的火儿,说:“老虎妹子多心了,他没闹,头晕,早早儿睡下了,我还怕他明儿走不成哩。”石头儿娘说:“这还不好说?走不成就别走了呗!”姨姨问:“好好儿个人,咋晕开了?”话里透着担心。草滩大娘说:“我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添了这毛病儿,又晕又吐的。我走了,回去瞧瞧他有事儿没事儿。”石头儿说:“我跟大姨一块儿去瞧瞧舅舅。”    
    石头儿她们一走,姨姨就问:“咋回事儿?你今儿个跟她舅干上了?”石头儿娘说:“我哪儿知道是大姐的主意啊?说了他两句,这就闹开小性儿了。一个男人家,真没劲!”姨姨说:“你准是说了啥重话了,伤到人心里去了。好容易他回来了,我心里也踏实点儿了,又出了这事儿,唉!这是个心思细心事重的人,你看他待石头儿,多在意啊!从前的事儿都有错儿,到底儿还是我们对不起人家。人,伤一回行了,不能再伤一回。她娘,你过去说几句软话吧,也许还能把人留下。”    
    姐姐的话,石头儿娘不能不听。她去了,见臭儿拘挛着睡着,一条腿不经意儿地抽了两下儿,脸烧得通红。这么会儿工夫儿,人就病成这样儿了,石头儿娘心里挺不好受,骂自个儿:“我造孽啊!”石头儿把湿棘皮镇到病人脑门子上,草滩大娘捏住他的手指头肚儿,拿石头片儿拉了,挤出一滴答血来,听石头儿娘这么说,就说:“也不在这儿。听人说他今儿个下了两回水,这本来就犯了大忌,上来叫凉风一激,受了风寒,还能不病?唉,他这人太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石头儿在旁边儿直掉泪儿,石头儿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草滩大娘说:“他好好儿睡一宿,出一身透汗,明儿就好了。你们娘儿俩甭着急,回去睡吧!”    
    臭儿烧了三天四宿,迷迷瞪瞪一阵阵说着儿时的胡话,像个挖鸡腿儿的孩子。草滩大娘跟石头儿不离身儿地伺候,俩人轮着睡会儿觉。石头儿娘一早儿一晚儿过来瞧瞧,最后一宿,石头儿姨姨也来了,四个女人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一个儿比一个儿着急。男人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喘不上气儿来,脸憋得黑紫发亮的。草滩大娘掰开他的嘴,伸进二拇哥去掏,不管事儿。石头儿就事儿把嘴贴在那张嘴上,使劲儿吸,嘬出一大口黏痰来,吐到地下。臭儿这才又上气儿来,脸也不那么吓人了。


第二部分 开山女造出锤子斧血气刚潜水坚冰下 心力悴葬身飞雪中(5)

    石头儿拧了棘皮去给舅舅换,突然喜欢得叫起来:“我舅不烧了!”仨女人凑上去,有攥手的,有摸脑门子的,都欢天喜地。石头儿娘说:“可不是嘛,不那么烧了。”姨姨说:“谢天谢地谢神神娘娘,总算不烧了!”草滩大娘说:“不烧了,病就快好了,大妹子、二妹子,还有石头儿,都熬了大半宿了,回去睡会儿吧!这儿没事儿了,我也眯瞪一会儿。”    
    石头儿一直攥着舅舅的手,突然觉出来那只手越来越凉,离她越来越远,再一摸舅舅身上,不禁失声大叫:“不好!舅舅咋这么凉啊?”仨女人大吃一惊,草滩大娘把手背伸到臭儿鼻子底下,已经没了气息。她捏住臭儿的鼻子,往他嘴里吹了一阵儿气儿,不顶事儿;再摸摸左胸脯子,心都不跳了,摁了几下子,也不管用。她咬了半天嘴唇,吸溜住鼻涕说:“他走了!”说完就绷不住了,任着眼泪开了河。天塌了,她被砸倒了。    
    姨姨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哇”地一声哭,便接不上气儿来了。石头儿娘咕咚跪下,咚咚咚咚脑袋磕地。石头儿吓得拉了这个劝那个,娘脸上都是血,姨姨背过气儿去了,大姨痴痴呆呆,说不出话哭不出声儿来了。她跑出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跑着哭喊:“姨姨舅舅们,我舅没啦!姨姨舅舅们,我舅没啦……”    
    人们闻声跑出来,直奔臭儿住的洞里。洞里站不下那么多人,进去几个女人,顾不得死人,顾不得哭,先摆治活人。石头儿娘一头一脸的血,眼泪鼻涕混着血流到嘴里,她咕咚咽了,抽自个儿大嘴巴。姨姨回过气儿来,一脸冰凉的泪,眉毛当间儿的肉皮捏红了,十个手指头掐着脑壳子,脑袋里撒了一大把圪针,疼得扎心。草滩大娘醒过来,哈着凉气说:“你们回去吧!明儿埋了他,咱的人都回草滩去。”    
    一早起来,天就阴着一张脸,吃了前晌饭飘下雪来。姨姨跟石头儿说过,能留还是留住。石头儿话说尽了,怎奈草滩大娘决心已下。最后,石头儿流着泪说:“大姨,您就忍心把我舅一人儿留这儿?”大娘说:“这儿是他的老家,他该留在这儿。我们的家在草滩,该回去。”石头儿没人商量了,自个儿拿了个主张,让草滩人带上家什,又叫上二百多燧山男人拿上家什,过去帮两天忙儿,早点儿在坡上把窝棚支起来。    
    臭儿在漫天大雪里下葬了,埋在火娘娘坟旁边儿,面朝大河,背对燧石山。两个族的人都来送葬,草滩人全都磕了头。这地界儿还没有过这么大的场面,草滩人哭,燧山人也哭,甭管跟臭儿熟不熟的,甭管吃过鱼没吃过鱼的,都为这个带头儿跳冰窟窿的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惟独燧山大娘没来,她姐姐听她说话儿神经兮兮的,怕她一时做出啥出格儿的事儿来,硬把她留家里了。    
    雪越下越大,臭儿的新坟上盖上了莹洁的白。石头儿搀起草滩大娘来,说:“大姨,您瞧这天儿,今儿就先别走了吧?”草滩大娘扬一扬手,叫草滩人:“走,趁着雪还没下大,回草滩去!”    
    队伍上路了,石头儿背着草滩大娘的东西,攥着大娘的手,走在最前头。风卷着雪扑面而来,越往前走,地上的雪越深。石头儿的胳膊越来越沉,她放慢了脚步,就合着大娘。猛然间,胳膊被扯了一下,大娘栽倒了。队伍停下了,一阵惊慌,人们呼啦啦跑过来。石头儿去扶大娘,大娘已经站不起来了。石头儿趴在她耳边儿说:“大姨,咱先回燧山吧,等雪住了再走。”大娘没了说话的力气,嗯嗯了两声儿。    
    石头儿把背上的东西拿下来,给了旁边儿的人,圪蹴下,叫人把大娘扶到她背上。她背起大娘来,对人们说:“大娘病成这样儿,走不了了,这儿离草滩还远呢,离燧山近,咱先回燧山,等大娘养好了再走。”    
    草滩人听了向后转,踩着来时留下的两行脚印儿往回走。


第二部分 开山女造出锤子斧开山女造出锤子斧 挖窖人使上镢头锨(1)

    草滩大娘在石头儿背上一劲儿往下出溜儿,石头儿越走越费劲,走几步儿就往上颠两下儿。到后来,大娘勾着石头儿脖子的胳膊松了,石头儿只好弯着腰走,越走越累,被队伍落下一大截子。前头的人回头发现了,就停住,等她过来换换手。石头儿紧走几步儿追上了人们,腰都要折了,想放下大娘直直身子,才圪蹴下半截儿身子,大娘就扑通栽到雪地上,像一根木头。前头的人赶紧去扶,这才发现大娘身子已经凉了。石头儿抱住大娘哭喊:“大姨,您睁开眼啊!”任她怎么喊,大娘都听不见了。其实她知道,舅舅咽气的那一瞬,大娘就已经跟他去了。    
    队伍前头还不知道后头出了事儿,后头的喊:“站住!别急着走了,咱大娘没了!”队伍一下子乱了,人们呼啦啦往回跑,围住石头儿,有流泪的,有抽答的,有失声痛哭的。男人女人失去了主心骨儿,全哭软了。    
    石头儿俩手托着大娘,说:“我不是咱草滩人,本来不该多话,可是人走了,哭也哭不回来了,我看大娘还是入土为安。咱先回去葬了大娘,你们再商量商量是走是留。大伙儿看这么着行不行?”人们纷纷说:“在理儿,在理儿。”“行啊,行啊。”“就这么着吧。”还有人说:“妮子,你也是半拉草滩人,就先替我们拿拿主意吧!”    
    草滩人把大娘葬在臭儿的坟旁边儿,不到一天工夫儿,河边儿起来两座新坟。死人本是常事,可是两个十几年来领着他们找吃食过日子的人一下子全没了,人们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心里空了,没着没落儿的。石头儿说:“咱别尽着在外头冻着了,河边儿有柴火,抱回洞里先暖和暖和,歇歇儿,串串门儿,商量商量咋办。燧山人打咱来了就没出去打猎,天天儿跟咱一样儿摸鱼分鱼,也没多余的吃的。咱有啥先吃啥,洞里烧暖和点儿,顶个半饱儿。”听着这话,凉透了的心暖和过来点儿了。    
    草滩人决定跟大娘和臭儿一块儿留下了,甭管有没有吃的,这儿起码有挡风避雪的地方儿,再说,这儿没吃的,回去一样儿没有,人家能活,咱也能活。从此,草滩女人跟着燧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