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最后的驮队
临时家庭中的角色。这就意味着一个由清一色男人组成的盐人家庭诞生了。 驮队首领的任务可不是只具象征意义的摆设。他要带领大伙完成驮盐任务,甚至完成解决一个村庄或一个部落一年口粮的重任。他要具备对天气对盐情的判断才能,要能沉着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格桑旺堆带领的这支驮队,按年龄分成了两个小家庭,分布在两顶帐篷内结伴而行。
一个盐人家庭中每个成员的坐次是根据职位来决定的。格桑旺堆的“家”由八人组成。帐篷右上方为“爸爸”的席位,格桑旺堆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里。格桑旺堆的左边是日地,这是“法官”的 坐位,为此在“法官”坐位的帐壁上挂一条小绳,称为“准绳”。日地的左边没有具体职位 。此位靠近帐门,出入方便,本来是第二次参加驮盐的人的坐位,被称为“盐队的勤务员”,但他们帐篷里没有第二次去驮盐的人,于是扎西才旦被安排坐在了这里,当起了“勤务员”。“妈妈”顿珠坐在靠帐门的左边,每天要负责生火、烧茶、倒茶、 烧饭。“妈妈”的左边为“保布”的坐位,“保布”指的是第一次去驮盐的人,意思就是盐队的宠儿,要 受到“妈妈”的特别关照。
“包布”上方的坐位没有专职,再上方为煨桑师。这个人不一定是出家之人 ,但理应懂得烧香念经祭祀鬼神之类简单的民间法事。格桑旺堆“家”这位年轻的煨桑师叫桑多,不过他只占其位,不谋其事。问其原因,他腼腆地说:“这是过去的事,现在不按这 个行事了。”
趁顿珠打酥油茶的工夫,人们从自己的褡裢里拿出昨晚家庭主妇为他们做好的“粑”(糌粑 制成的食品),有滋有味吃了起来,还不时相互品尝。
糌粑是藏族的主食,吃法并不太多,最普遍的吃法是与酥油、奶渣拌成面团现做现吃。 一伙大男人从家里带来母亲或妻子做好的“粑”,在没来得及打好酥油茶的情况下就吃起来,有点不合常规,应该是富有寓意的。在我们老家 没有这种习俗,这才让我带着一份好奇请教了格桑旺堆。他说:“家里的亲人为出门远行的人做粑,意思是祝愿出门的盐人们像放牧一样顺利,像放牧一样快地早日回到家中。”
格桑旺堆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五十五岁去驮盐的人并不多。况且,格桑旺堆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儿子旺青。自旺青长成大小伙子能去驮盐以后,格桑旺堆已经很久没有踏上驮盐大道 ,没有拜访过盐湖母亲了。这便成了我们摄制组一个采访的话题——
加央:“想请首领谈谈你亲自去驮盐的原因。”
格桑旺堆:“怎么说呢?自己去驮盐的原因嘛,过了年以后,我一直没有去放羊,是觉旺青在放羊。今年年景不好,牲口死亡很多,一下换一个放牧员,有些事不好处理。比如:母羊死了,我不认识它的羔羊,这个羔羊没人照料就会死掉。羔羊死了,我又不认识它的母羊,不及时补救,这个母羊的奶会干掉,夏天挤不成奶。这是一个原因。二呢,是想去看看盐湖,想看看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他们说现在有公路通到盐湖,我也想了解一下公路是怎样通向盐湖的,路况好不好,要翻越哪些山山水水。过去用牛驮盐的路线也忘得差不多了,如果用汽车拉盐不知是否方便。就是这些原因。”
加央:“以后会用汽车去拉盐吗?”
格桑旺堆:“会的。今年刚买汽车,拉盐没有太大把握。今后,要是得到哪个盐湖确有盐巴的消息,想在牦牛驮盐之前,先用汽车拉一趟盐。这样就可以把赞宗盐湖有没有盐啦, 盐巴质量怎么样啦等一些情况反馈给家乡的人,好让村里做好驮盐的安排。”
加央:“那你的驮牛会怎样派上用场呢?”
格桑旺堆:“驮牛会继续留下来,买汽车并不是想替换驮牛。我家有人力,又有驮牛,驮牛会继续用做盐粮交换,从北方驮盐到南方去换粮。这种传统农牧交易会继续下去。至于汽 车拉来的盐,想用它做点儿别的生意。”
采访完格桑旺堆,我们继续跟拍其他镜头。尽管藏北的太阳无比亮丽,但是那股漫无边际的 西南风总不停息地掠过草原干裂的肌肤。已经是午日当头,然而我们的谭导演似乎还没有停机的意思,他总是喘着粗气穿梭于两顶帐篷之间。宋和全喘气更厉害,嘴唇干裂,牙缝渗出血丝,偶尔有轻微的咳嗽,但还是跟在谭导后面,把盐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支歌都录进了他的小匣子。我已经感到饥肠辘辘,每 每钻进盐人的帐内,我的味觉总是那么灵敏地捕捉着酥油茶浓郁的芳香。
当我们进入年轻人的家庭拍摄时,导演让我采访布琼,请他介绍家里成员。布琼 和顿珠兄弟俩分别担任了两个家庭的“妈妈”,嘎苏担任“法官”。以下是采访布琼时的一段录音记录:
布琼:“这位是‘法官’,他是个‘保布’。”
加央:“他是‘保布’?” 布琼:“对。”
加央:“那就怪了,‘保布’不是‘妈妈’的‘宠儿’吗?怎么让他当‘法官’呢?”
布琼:“说来说去,你是一个老盐人?!”
索加:“他是爸爸的搭档,这才让一个小‘保布’走后门当上了‘法官’。”(开怀大笑)
嘎苏:“对。没错,不管我这个小‘保布’用了什么手段,反正坐上了‘法官’的席位。 你看那小子,他是盐队的‘佣人’。我们家所有人都有权支他的差,哪怕让他舔我们的屁股 ,他也只有乖乖地从命了。”(众人哈哈大笑)
索加:“没错,没错。我是驮队的‘勤务员’,但这舔屁眼的任务还是留给你吧,因为 你的嘴巴就像屁眼。” 索加的话并没有引起大伙的哄堂大笑,可他自己却总是极其夸张地一阵大笑。
布琼:“我是‘妈妈’。除了每天的行军,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大伙儿生火烧茶,我才是真正的佣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他们的服务员。加央老师,你进来喝茶吧,他们那些汉人可能 不会喝我们牧民的茶。”
加央:“索加是勤务员?”
布琼:“对。”
加央:“他并没有坐在自己的坐位上呀?”
布琼:“现在没人按照过去那套来,全革了命了。” 布琼友好的邀请更诱发了我的饥渴,但是同伴们的敬业精神使我无法脱离岗位。
索加坐在勤务员的位置上,从褡裢里拿出一个软绵绵的羊肚子,从里面挤出黑糊糊的糌粑酿成的酒糟。藏北牧民并不时兴喝酒,除了藏历新年或结婚庆典,几乎不会看到青稞酒,而在驮队里有人带着糌粑酒糟更是罕见。后来我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带着这种装在羊肚子里的酒 糟,也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也许他们早就有这种习惯吧,不过我还是请教了老首领。他说,这是 他们这代人的发明,起源于人民公社时期。公社时期所有的牲畜都归生产队所有,自留牲畜寥寥无几,盐人带不上酸奶,就用这种酒糟来替代酸奶。后来发现这种食品具有驱 寒解乏的功效,就一直沿用到现在了。
第二章 格桑旺堆的驮队行进在日趋萧条的驮运路上雪夜追赶驮队
第三天的落日时分,谭导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他说,小宋的病情没有大事,只是肺部稍有感染,现在已经平安到成都了。还说,小宋对没能把西藏的片子拍完感到极为痛心。其实我们都为他遗憾——他是一个西藏发烧友,这次刚要进入角色,戏还没有开唱就被赶出了场子。医生还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以后不许再进西藏。这样的结果谁都会觉得难以接受。
谭导演总是那样精力充沛,这场雪使他十分高兴,他事后诸葛亮地说:“怎么样?我说 过要降一场大雪吧,因为我是冰雹喇嘛。”冰雹喇嘛是他自封的,雪也确实下了,但是能不能拍上在雪地里行军的驮队又是另一码事,因为驮队出发已经是第四天了,按正常的行军速度,目前应该逼近都日山口,第二天清早就会翻过山去。都日山脉是整个驮运路上惟一自西向东横亘路上的大山,错过这个机会,再也没有第二个大起伏大反差的地势了。因此,我们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当晚就去找驮队,但这事并非摄制组自身所能完成的,只有求助于乡长。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次仁旦巴乡长真是一个爽快的人, 他说:“这么晚了不好派别人,只有我自己去了。”乡长中等个头,棱角分明的脸上长了一副欧洲人式的高鼻梁,一双略显凹陷的漂亮眼睛充满自信,头戴宽边帽,身穿深褐色毛呢面子的羊羔皮袍子,斜挎一支带 皮套的五四式手枪,一身不和谐的装束倒给人以奇特的美感。
我们顺保吉山北坡山谷中一条时显时隐的车辙驶去。本来就不清晰的车印,此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大雪,让我们的行军更加艰难。次仁旦巴乡长对这一带熟悉得可以叫出每块石头的名字,但是他往常路过时都是要么步行,要么骑马,要么大白天吃饱喝足之后,漫不经心地和司机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从未注意过路线。可今天,带一帮从未涉足这条简易公路的客人,乘坐一辆 80型丰田越野车,充当起正儿八经的向导,对此,他似乎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角色的转换与行军速度的时间差,时常需要停下车来,在朦胧的月色中找准保吉山作参照物,以判断眼前我们所处的位置。 驶出保吉山谷就进入了果芒乡一片莽莽的开阔地带。我们沿一片那杂草地的边缘行驶,平坦 的草原小路上几乎听不到汽车马达的声音。乡长说这里就是那加,是驮队预先拟定的第二站营地。
我们停下车来寻找驮队的蛛丝马迹,也许是因为下了雪的缘故,也许没有找准方位,总之我们没有找到驮队扎营的任何痕迹。在我们大海捞针般的寻找驮队足迹时,乡长却在高瞻远眺,发现夜色中一顶与雪地融为一体的帐篷,还有三三两两散卧在草窝中的羊群。当我和乡长走近帐篷时,羊群机警地站起来打响鼻,对入侵者发出警告。这时一个老妪从羊 群的另一侧开腔问话:“谁啊? ” “大娘放牧好!我是保吉的次仁旦巴,想打听一件事。”
我们从老妪那里打听到驮队早已路过这里,往前去了。 离开了那杂草地,夜幕中的远山只是一条起伏不定的虚线,想找到一个能够确定方位的参照物是不可能的,但是希望的光环始终照耀在我们的上空,次仁旦巴乡长凭借他遥远的记忆,找到了前往桑母寺方向的浅浅的车印。
此时大概是午夜时分,月亮为大地涂上了一层薄薄的 奶液,雪山更加皎洁。当我们进入一个小村庄时,车印也随之消失了。我和乡长来到一顶帐篷跟前,喊了半天没人应声,只有一只牛犊大的藏獒不断地吼叫着,摆出一副向一群不速之客发起猛攻的架势。我们在藏獒的纠缠下转到一群绵羊旁边,居然碰到一对酣睡中的小情人。 看来他们只防狼,所以对一帮陌生人的来访并不在意。乡长喊了好几声并说明来意之后,那男 的才睁开眼睛,说:“你们看到帐篷后面山脚下的两堆牛粪了吗?那两堆牛粪上面就是前往桑母寺的汽车路。”
乡长诡秘地一笑,像是发现了小情人的隐私似的说:“我们可能是撞上了打狗的男人,你看那女的别说搭话,就连动都不敢动。”
打狗的男人是指夜里与女子约会的男人。由于职业的关系,乡长对这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特别敏感。据说这种男女关系造成的非婚子女,不仅会引起很多民事纠纷,还为政府的脱贫工作带来困难。比如,一个单身女子,本来不在扶贫之列,但生下两三个非婚子女,丧失了劳动能力,就成了救济对象。政府部门为此很恼火,下决心要管管这些夜游的男人和接纳这 种男人的女人,对此乡村两级管理部门制定了相关的处罚条例。
可这里是果芒乡,保吉乡管不到。尽管次仁旦巴乡长认为这是一位夜游的男人,也只好一笑了之。
接着,我们就爬山。山不算陡,可是汽车不听使唤,不知是油路不畅还是汽油滤清器出了毛病,反正总是达不到需要的马力。爬上去几十米又停下车来大脚轰油门再往上冲……经过几 次三番这样的重复,好不容易才翻过山去。
这里是一条朝阳的僻静山谷,谷底的涓涓细流凝结成长长的冰川。我们沿着冰川的边缘逆水而上,前方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