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韦十五郎死了!”这一次,贾兴说得比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
看来消息不假,郑徽一阵急痛攻心,几乎晕倒,身体算是勉强支持住,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
郑徽方寸大乱,他不能接受这一残酷的剧变,必须亲眼看个究竟。于是,他勉强抑制眼泪,匆匆骑马赶到韦家。
韦家十分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郑徽精神一振,疑心贾兴误传了消息。他几乎连跑带跳地冲进了韦家大门,希望一眼看见秦赤儿,仍旧挂着他的习见的笑容。
可是郑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韦庆度的一个老仆,泪眼婆娑地迎上来招呼。
郑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视线又模糊了。
“唉!”那老仆深深地叹息,“这是哪里说起?十五郎死得好惨……”
郑徽无心听他倾诉悲伤,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问:“十五郎的遗体呢?”
“搬回韦曲老家去盛殓了。”
“我得到韦曲去!”他想了一下,记起年前贾兴为了到长安来延医,曾到韦曲去找过韦庆度,识得路程,转脸向贾兴说,“我们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贾兴答道:“城门已经关闭,宵禁也快开始了。”
这可没有办法!他重重地叹口气,顿一顿足说:“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第四章必须逃避(6)
“一郎,你还是不要见吧!见了你更伤心,十五郎血肉模糊,脑袋都摔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争一个球,五六匹马一齐向十五郎冲,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乱蹄从他身上踩过。一郎,你想,这还有个不死的?”
郑徽陡觉血脉愤张,骇然说道,“这哪里是打球?简直是杀人!杨驸马难道坐视不问?”
“不在杨驸马府。”
“在哪里?”
“河东节度使府。”
郑徽疑云大起,问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
“还有什么人?”
“相府的卫士。”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郑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腾了!
“走,快走!”他对贾兴说,“去找朱赞!”
两骑马往延康坊河东节度使府第急驰,郑徽一心只记住韦庆度的话:“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伸冤!”而现在,似乎竟连朱赞自己也是暗算韦庆度的帮凶;人心险恶,太不可测,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以后,拼了命也得替韦庆度报仇!
快到延康坊时,他放慢了马,把见了朱赞该说什么话想停当了,到河东节度使府门前下马。
贾兴投了名帖,朱赞在迟思堂接见郑徽。一见面做主人的脸色冷漠,既不点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无情感的声音问说:“足下有何见教?”
“祝三死了?”郑徽反无哀戚,只像谈论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静得出奇。
“是啊!”朱赞算是有了表情,皱一皱眉说:“不幸之至。”
“听说死在这府里的球场上?”
“嗯。”
“是你出面邀请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场。”朱赞又说:“人也死了,无处对证,就算是我邀请的。”
“又听说,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卫士?”
“嗯,怎么样?”
“哼!”郑徽冷笑道:“你总记得李六暗箭伤韦庆度的事?今天你们可是如愿以偿了!……”
他的话没有完,朱赞高叫一声:“送客!”然后转身管自己走了进去。
这是极度轻蔑的表示,郑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没有带剑的习惯,否则一定赶上去,一剑劈死了朱赞再说;而此刻只能挥拳,但刚一作势,就让那里的两个下人架住了。
朱赞听见声音,回头过来,冷冷地说道:“嘿,斯文扫地,竟至于此!我告诉你吧,你要想借题讹诈,简直是妄想;韦家的人来看过了,长安县的仵作也来验过尸了,坠马致死,于人无尤!你,一个有名无实,不识抬举的妄人,敢怎么样?”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叱斥:“替我撵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两人,有主人撑腰,立刻摆出了恶奴的面目,连推带拉地把他赶出了大门。
郑徽羞愤交集,而且万分泄气;因为他听出来,韦家的人对于韦庆度之死似乎并没提出什么异议,那么作为一个局外人,而且无权无勇的他,又有什么办法替他平生惟一的好朋友来伸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懒得问她的去处。天色已暮,他不燃烛,也不吃饭,和衣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睁得大大地;感觉到自己如怒海余生,飘流在茫茫的大海中,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寞、无边的恐惧!
韦庆度之死,对于他的打击,比得到落第的消息还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极重的责任——为韦庆度雪恨,该尽而不得尽。再想到自己的难题,今后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渊,连叫一声“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而竟还有残酷的一击,绣春嗟叹着告诉他:“素娘上吊死了!”
那是为韦庆度殉情,也是向旧事重提来逼娶的李六抗议。
——郑徽必须要逃避了!只有在醉乡中才没有这种残忍无情的天地。
第四章无日不醉(1)
自春且夏,郑徽无日不醉。
骏马和家僮都在东市卖掉了,因为他无法从家里得到接济——他也不想从家里得到接济;他自以为已不是父亲所期望的能够出人头地,以及母亲所钟爱的能够谨饬自守的儿子,所以他用贾兴的名义,请东市卖卦的老人代写一封信回家,说他在回南途中遇劫,下落不明,如果——
如果他能在第二年的礼闱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将可掩盖他的一切咎戾,而带给父母以意外的惊喜;如果依然落第,父母便将永远失去他这个不孝之子了。
然而,这样的打算,在他还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距离下一年的进士试,还有大半年的日子,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捱得过去。当他清醒时,他也曾想过这些事;却只是一筹莫展,徒然带来了莫可言喻的痛苦。所以到后来他索性不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等李姥真的下了逐客令再说。
惟一能使他从痛苦中汲取若干自慰的是,阿娃对他的态度,始终未变。
她自然不会高兴,但从未对他有过怨言。她深切了解他内心的感觉,对于他的颓废不振,是抱着可怜、可惜的心情来看待的。所以总是想办法供给他所需要的酒;也总是告诫侍儿们不可流露轻视的神色,或者言语怠慢,触怒了他。
不过她无从去想像,这样下去会发生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在这一点上——“过一天算一天”,她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照她看,郑徽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身败名裂,自绝于父母,也没有一个朋友,不可能还有出息。她在三曲混了这么多年,类似的情形很看到过几次;那些人的结局,十分不堪:不是流落至于乞讨为生,就是成了人所不齿的“庙客”——受娼家豢养的寄生虫;以李姥这样年纪的假母,弄个“庙客”在家里,是件相当头痛的事。
因此,李姥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摆脱郑徽。她不敢公然驱逐他,因为,一则他到底花过大钱,说不出翻脸无情的话;再则要防备郑徽真的赖着不肯走,她拿不出进一步的强硬有效的办法,那么打草惊蛇,反而会把局面闹僵。
李姥还有一层说不出的苦,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为了这件事,母女俩不晓得争执过多少次。李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曲中人,一生的黄金时代,不过三五年,后半世的生活,就是这三五年中的聚积,现在让郑徽霸占住了,豪客绝迹,转眼三五年过去,好花将谢,一无所有,会悔恨一辈子。
“我不悔!”阿娃斩钉截铁地答说。
“你自己不悔,你也得替我想想!”李姥恨恨地骂道:“死没有良心的东西,我白疼了你!”
“姥姥!”阿娃决定表示一种鲜明的态度,“你看开些吧!”声音是清晰而坚定的:“我替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说句忤逆的话,你老人家还有二十年的日子,存着的那些钱,生养死葬都够了,何苦还要操心?”
这话算是说到头了,老谋深算的李姥,气在心里,表面装作被驳得哑口无言似地;她的思路很快,很深,当时她就想到,女心外向,逼得急了,阿娃说不定会跟郑徽私奔,那一来岂不大糟其糕?
于是,她暗暗盘算,秘密部署,决意走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子。
一切都停当了,她仍旧声色不动,等阿娃自己谈起郑徽,她才接下去说道:“我也想开了,随你的意思。不过凡事总有个打算。难道你就这样守着他一辈子?眼前,他是落魄了,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你想他娶你做正室,怕不容易!”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于心不忍,盼望他振作起来,好好读书,等明年进士及第,良心上有个交代。”
“那你该劝劝他呀!”
“何尝不劝?”阿娃欲语又止地以一声叹息作为尽在不言中的表示。
李姥也黯然不欢,好久才说:“只有求菩萨保佑了!”
“那天刘三姨说,竹林寺的菩萨有求必应,灵得很。”李姥的心腹侍儿说:“小娘子何不去烧个香。”
“对了!”李姥的神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去烧香,遇见刘三姨,她搬家了,搬在金光门口群贤坊,问起你,再三叮嘱,叫你去玩,到竹林寺烧香,你是顺路,就去看看她吧!”说到这里,她回头问道:“我记得竹林寺在金光门外?”
“是的。”那侍儿答说:“出金光门就是。”
“你跟一郎一起去烧吧!好好求一求菩萨,许个愿。今晚上斋戒沐浴,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刘三姨家歇脚吃午饭,下午到竹林寺宿山,起早烧个头香,才见得你们俩的诚心。”
阿娃毫不迟疑地应诺。她并不像李姥那样对烧香有兴趣,只是不忍拂逆;同时想到,借这个机会让郑徽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坏事而已。
回到西堂,郑徽正一杯在手,顿然无语。她转述了李姥的话,劝他听从。
这无论如何是李姥的一番好意,郑徽再也不能不识抬举了,便以一半高兴,一半牢骚的语气答说:“好啊!烧完香再去问个卦,看看倒楣要倒到什么时候?”
“那得准备牲醴。……”
郑徽一高兴,豪富公子好事的脾气又发作了,不等她说完站起来说:“我去办。你别管了。”
话是说出了口,备办牲醴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想一想,秋天的衣服此刻用不着,便拣了一包,悄悄送到东市的质肆,当了两贯钱,才能备办三牲、醴酒、香烛。
这夜,李姥邀郑徽到她那里去吃饭。为了斋戒,吃素,也不喝酒。李姥视如子侄般,对郑徽特别亲切,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这是郑徽自韦庆度遭遇不幸以后,第一次感到的温暖。
于是,他度过恬静的一夜;第二天趁午前比较凉爽,早早出发。阿娃带着绣春坐一辆车,他骑一匹小川马,穿过皇城大街,向西而去。
群贤坊是金光门以南第一坊,离平康坊总在十五里路左右;犊车走得慢,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刘三姨的住处,郑徽已听李姥仔细说过,进群贤坊西门,往南第二条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里,一看宅第宏敞,门口有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在买甜瓜,郑徽便上前问讯:“请问府上可是姓刘?”
“是啊!”那女郎说:“你找哪一位?”
“鸣珂曲李家来探望刘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话,忽然视线落于郑徽身后,高高兴兴地喊道:“绣春姊!”
这就找对了。郑徽听绣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们先叽叽喳喳,抢着问好,然后把阿娃扶下车来,再介绍了郑徽。车马另有那里的人照料,阿青把他们引到客厅来见刘三姨。
刘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姊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半老佳人,见了阿娃,十分亲热。略略寒暄过后,便指着郑徽,含笑问道:“这位想来就是郑郎了?”
郑徽不待阿娃介绍,便敛襟作揖,微笑着说:“我是郑徽,三姨好!”
那刘三姨却不答话,只堆满了笑意,不住端详着,左看右看,把郑徽看得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