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绣春和另外两个侍儿,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黄色丝条束住;然后点燃巨蜡,只见衾枕床帐,焕然夺目,竟也是一个极其精美舒适的卧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够了。”他满足地说。    
    阿娃仍是笑笑不响。他却以为她已作了很明确的暗示,不需再多说什么。自然,第一次见面,未必得亲芗泽,同时他也没有过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为入幕之宾。这样,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于是,在他饱餐白饼、炙羊肉以后,撤去残肴,黄茶消食。阿娃去换了绫袄、线鞋,轻快自如地陪着他闲谈,渐渐地,炉中的兽炭大部分已化为白色的灰烬,侍儿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呵欠了,而他俩仍无倦意。    
    三更将近,绣春走到他们面前,轻轻说道:“姥姥有话,夜深了,请郑郎别院早早安置。”    
    为什么要“别院安置”呢?他几乎要抗声相争!但看到阿娃的抚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    
    阿娃、绣春,还有几个侍儿,簇拥着他来到一所独立的院子,杨淮和牛五已先来做了布置的工作;等他们接到了主人,李家对他是暂时交代了,互相道过晚安,一行红烛仍旧把李娃送了回去。    
    郑徽还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仆从无法休息;他一向体恤下人,不得不勉强脱衣上床。冰冷的卧具以及窗外的风声,并作十分凄清。人在别院,心却还在西堂。    
    在西堂的时间,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经历;然而为欢娱所支付的代价,却又沉重得几乎不能负担——几乎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安枕。最恼人的是外屋的杨淮和牛五,鼾声如雷,每每把他设想身在西堂,跟阿娃并肩依偎,窃窃私语的幻觉,破坏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杨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时左右,才听说李姥已经起身,立即求见,作了礼貌上应有的道谢,方始告辞。    
    一回布政坊刘家,随即指挥仆从,捆扎行李,等一切停当,才请见刘宏藻,托词韦庆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准备明年应试。    
    “这是好事,我不便坚留。”刘宏藻说:“只不过平康坊是销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郑徽唯唯称是,其实对刘老先生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1)

    4    
    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贾兴带领着其他三个家僮,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为什么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贾兴应诺着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僮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余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着喝茶,细作盘算。    
    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出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着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着“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层间贴着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挥着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接着,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着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着你们坐坐。看着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您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着她说。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郑徽唯唯应着,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着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李姥斜睨着“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着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着,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着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着阿娃,却只是笑着,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2)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着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了。”    
    郑徽愕然不解,“请问姥姥,”他说,“什么叫‘打”?”    
    “‘打’你都不懂?’”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进士考试,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新科进士谒宰相、拜主考,雁塔题名,曲江大会,贵族世家争着置酒相邀,几乎宴无虚夕,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其间种种应酬场合,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虽不及第,却可醉饱,称为‘打’——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但身历其境的,眼看别人飞黄腾达,到处受人欢迎恭维,而自己却愁着回到家乡,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的失望的眼光?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却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声地说:“你尽管请放心,试期不远,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    
    “但愿如此,我们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着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着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着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睹?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着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着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着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着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作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