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还好。”他稍微想了一下对贾兴说:“你赶快先回去说我留他喝酒——务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马上就回去。”    
    贾兴答应着,翻身上马回鸣珂曲复命。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6)

    “亏得十五郎来提醒我。”郑徽向阿娃说,“照例,我们来应试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文报到。那是后天的事,还不忙。”他停了一下,笑道:“老远来一道,还从马上摔下来,连慈恩寺的山门都没有看见,岂不太冤?”    
    “让韦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们走马看花绕一圈吧!”阿娃又说:“你还是骑你的白马好了,骑熟了的,不容易出乱子。”    
    “笑话!你真看得我那么没有用!”不服气的郑徽,话一说完,就从牛五手里抢过枣骝马的缰绳,认蹬扳鞍,一跃而上,足跟微叩马腹,一支箭样地往前蹿了出去。    
    “慢点,慢点!你可等着我!”阿娃大叫。    
    郑徽收住了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过来,两人款款徐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晋昌坊。    
    慈恩寺占晋昌坊的东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极广,溪流萦绕,琅森森之中,以一带迢递的红墙,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僧舍——这一座曾奉迎中国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译经的慈恩寺,不独是长安,也是海内所有名刹的首位。    
    郑徽在山门驻马,向北遥遥凝望,一缕思古的幽情,渐渐升起,竟有些流连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问说:“今天一路来,你都是心不在焉似地。”    
    “你知道慈恩寺的历史吗?”他答非所问地说。    
    “知道。”阿娃说:“这里,隋朝是无漏寺,贞观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时候,重新改建;那是为了报答他母亲文德皇后的养育之恩,所以称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丛五六百朵,是别处再也见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开,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来看;现在,回去吧!别让韦十五郎等得太久了。”    
    “你说得不错。”郑徽转马前行,“据说慈恩寺正对大明宫,当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遥拜。我很奇怪,高宗对母亲如此孝顺,对父亲却、却……却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么?”阿娃一领缰绳,靠近了他,低声问道:“指武后?”    
    “是啊!你想,父亲临幸过,并且放出官削发为尼的才人,儿子又把她弄进宫去,封为皇后,这不是荒唐?”    
    “当今开元皇帝还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在注意他们谈话,便又笑道:“我说句刻薄的笑话,宫闱之中不堪闻问。看来‘三内’比我们的三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把“三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比做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谬绝伦;然而荒谬得有趣,郑徽忍不住在马上仰面大笑。    
    “别又摔下来!”阿娃大声警告。    
    郑徽止住了笑声,迎着慈恩寺内两百尺高的方形七级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晋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观,就在对街大业坊,但这时没有工夫去看了。他们转而向北,放马疾驰,进平康坊西门,回到了鸣珂曲李家。    
    郑徽匆匆忙忙进入西堂,只见韦庆度在院子里负手闲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祝三!”郑徽高叫一声,拱着手疾赶上前:“失迎,失迎!”    
    韦庆度执着他的手,却不说话,只含笑凝视着他,好久才说:“春风满面,想见其得意。定谟,我要罚你,躲在这么个好地方,独享艳福,竟连朋友都不要了!”    
    韦庆度是说笑话,郑徽却无法不感到是一种责备,“该罚,该罚!”他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了他的窘态。    
    等他们携手进屋,接着,步声细碎,香风做度,阿娃也掀着门帘进来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为穿着胡服,不便敛衽,只好学胡人的样子,弯腰为礼。    
    “好久不见了。”韦庆度笑嘻嘻地抚着她的肩说,“有半年了吧。”    
    “不止。还是今年元宵,在天门街看灯见过,十个月了。”她又问:“素娘呢,怎么不带了来一起玩?”    
    “她跟我正闹别扭。”    
    “怎么回事?”阿娃和郑徽异口同声地问说。    
    “先不提吧!我们谈正事。”    
    “那么,”阿娃对郑徽说,“你让十五郎到你那里去坐吧,我换了衣服再来陪你们。”    
    于是郑徽陪着韦庆度到西面帷幕之内,避开了阿娃和侍儿,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这里来,没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对。叨在爱末,我也不多说了。”    
    “别把这个放在心上。”韦庆度笑道:“这几天你大概神魂颠倒,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    
    郑徽脸又一红,稍显得嗫嚅地说:“还有件荒唐的事,得请你包涵。从布政坊迁出来的时候,我说你邀我到你那里去一起用功。万一遇见刘博士问起,你还得替我圆这个谎。”    
    “这当然。”韦庆度停了一下,轻声地说:“看这样子,李姥对你很不错,不过你可当心,这个积世老虔婆的花样很多。”    
    郑徽笑笑不响,韦庆度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谈正事!”韦庆度重申来意,“后天户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里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郑徽欣然同意。韦庆度又指点了他应办的手续,约好后天上午在韦家会面,一起出发。然后,韦庆度起立告辞,说还有事要办,不能久留。    
    但当郑徽问他,是什么要紧事等着他,这样的迫不及待?韦庆度却又说不出来。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时,阿娃换好衣服,搴帷进来;郑徽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脸对韦庆度说:“你问阿娃,她让你走,我就不留。”    
    “怎么?”阿娃马上接口,“既然要走何必又来?”    
    “我只是跟定谟约一约,一起到户部投文……”    
    “真是,多亏得十五郎关照。”阿娃打断了他的话,正好借题目留客:“你也该让我们敬你两杯酒,稍稍表达谢意。”    
    “何用这么客气?我真是有事要办,改天再来玩。”    
    “这时候了,还办什么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办,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碍。”    
    韦庆度让她说得无话可答。这一下露了马脚,郑徽诡秘地笑道:“想来另有密约,何不请到这里来相会?”    
    “哪里还有什么另外的密约?一个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老实告诉你吧,我说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里去,如果失约,她寻死觅活的,好几天不得安宁,何苦?”    
    “这好办,把素娘也请来。”    
    “正该这么办。”阿娃不等韦庆度表示意见,便掀开帷幕,吩咐绣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请素娘来,就说韦十五郎在这里。”    
    “慢,慢!”韦庆度站起来说:“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    
    于是,他把他的家僮秦赤儿找了进来,嘱咐了几句。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7)

    “我叫人把我的窗课取来,想请你指点。”    
    “好极了。”郑徽说,“不过指点可不敢当,我也有几首不谐格律的诗该拿给你看。”    
    “素娘呢?”阿娃插嘴发问。    
    “也叫人去通知了,会来的。”    
    “十五郎!”她踌躇了一下说,“你说跟素娘在闹别扭,到底为什么?”    
    “是她跟我闹别扭。”    
    “不管谁跟谁,你只说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现在办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点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办得到呢?”    
    “总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决定。”    
    “那也不过几个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头让我来劝她。”    
    “就是这话。但她又说什么夜长梦多……其实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坏!”    
    “喔,”阿娃动容了,“十五郎,你说,出了什么花样?有人要娶她?”    
    韦庆度皱着眉点一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抑郁。    
    “是谁想娶素娘?”郑徽问说。    
    “李六。”韦庆度轻蔑地答了这两个字。    
    郑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许人?阿娃却跟韦庆度一样,也皱起了眉,厌恶地说:“是这个魔头。”    
    “李六是谁?”郑徽追问着。    
    “哼!”韦庆度冷笑道:“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现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恶劣的一面,因为不读书之故,不知仁义,只讲势利;人物丑陋,语言无味,却最善于用财势来横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着他叔父的财势,称豪于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欢迎他,那些女孩子却畏之如虎;因为他不止于不解温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厌倦了,然后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无数个以泪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郑徽说:“照这样子,你一定得想办法。”    
    “还不要紧,我有我的办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应该知道,我跟他一样的不好惹。”    
    “十五郎,你有办法,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嘛。”阿娃十分关心地说。    
    韦庆度的一双星目,渐露杀气,嘴角浮现了一丝阴冷的微笑——他把郑徽悬在壁间当作装饰的一柄长剑取了下来,轻按扣簧,拔剑在手,念了两句诗:“‘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溪。’”    
    这卢照龄的两句诗,郑徽曾听他引用过,但前后两次,意味不同。韦庆度的交游极广,自然结识了许多游侠儿,可以供他驱遣,这就是他的所谓“他也不好惹”的缘故。    
    阿娃却深为担忧,“十五郎,”她迟疑地问,“你不是想杀人吧?”    
    “不会,不会。杀人要偿命,我干那种傻事做什么?”韦庆度笑着安慰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付李六的办法很多,总之,我决不会让素娘落到他手中——回头她来了,你们不必谈这些恼人的事,大家高高兴兴玩一晚上。”    
    郑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来了,绝口不谈李六,所谈的是长安的风物和生活的琐屑。素娘与阿娃,原为旧识,而且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机会,难得见面,谈得十分欢洽。    
    郑徽和韦庆度都不去打扰她们。他们交换着欣赏彼此的窗课,提出异义来讨论,也谈得十分投机,使这偎红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会。    
    由文谈到诗,他们的兴致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诗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谈话,静听他们谈论诗。    
    “你们也别尽听着,”韦庆度忽然注意到了她们,出了一个主意,“替我们唱几首诗。”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使,交替着慢声清吟;每唱一首,郑徽和韦庆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个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几杯酒。    
    韦庆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装了些肮脏气,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语夹杂,狂态渐露,无心再听唱诗,郑徽便做了个眼色,让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学笛子,吹一曲给你们醒酒好不好?”素娘对郑徽说,眼睛却看着韦庆度。    
    “谁耐烦听那些呜呜咽咽的东西!”郑徽还未答话,韦庆度抢在前面说了。    
    “那么羯鼓如何?”郑徽问。    
    “这是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乐器,你也爱玩?”    
    “只是爱玩而已。”郑徽说:“我击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韦庆度立即提出异议,“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风高’。”    
    于是侍儿在堂前当门设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树有声,那一股萧爽之气,助长了郑徽的兴致,下手尽情纵击;只听得一片苍凉的秋声,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声、霜郊的马嘶,油然而兴驰驱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声的余韵中,韦庆度举起银制的“酒船”,一饮而尽。    
    “别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说:“要喝,也别喝得那么猛!”    
    “你以为我醉了?”韦庆度歪着头,闭着眼,醉态可掬地答说:“我一点都没有醉。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张开眼,一眼看到绣春,便招招手把她叫过来,执着她的手,昵声说道:“好绣春,好姊姊,你替我找一块木板来,行不行?”    
    绣春只是微扭着身子,掩口发笑,好久都答不上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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