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闲话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启功在扬州(1)
顾村言发帖时间:2005010613∶31∶00
说来好久不拿毛笔了,但私心却总有那么几个喜爱的书家,没事看看他们的字,摩挲一番,也算能让自己的心静一静的吧。活着的书家中让自己喜爱的屈指可数,但这个名单里是不能缺少“启功”二字的——先生的字,淡淡的书卷气,清隽,安静,挺拔,看一眼是不够的,多看几眼,心里的烟火气渐渐就少了一些。
如他所写的一副对联:“静坐得幽趣,清游快此生。”
以前听说过启老的打油诗,比如那首著名六十六岁《自撰墓志铭》,极富意趣: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虽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觉得这真是个亲切而随和的老人,真是能让我发自内心喜爱的那种人。买过他的几本书如《论书绝句》、《启功丛稿》等,都不是一下子能看完的书。《论书绝句》简直如饮馔一般,边吃边聊,那个可爱的老人眯缝着眼,还在告诉你:“这菜啦,可有来历了,这么、这么做着做出来就是有味儿。”——奇怪,我看他的字,想到的竟是吃的,而且吃得很舒服。《论书绝句》到现在都没看完——因为是品的:没事翻翻,那种典雅的装帧,配上历代名家和名迹的传本,加上启老精美的书法绝句,随意的短评,真是享受。因了这些因素,后来凡是遇到与启功相关的书籍都是要买的。
但自己却从来没想过会能和这位老先生见上一面,更想不到斗胆请启老为自己写上哪怕一个字。
毕竟,老先生已经90多岁了——老先生被戏称为比大熊猫还要珍贵的国宝。据说,老人托病不写字时,就在门上贴几个字:“大熊猫病了。”想来真让人莞尔。
这个90多岁的老人,对扬州,却是情有独钟,用他的话说就是:“扬州呀,我是来了就不想走。”去年(2001)烟花三月的时候,启功从北京飞到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在瘦西湖边待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末了,居然还跑到100多里外的高邮,看清代扬州学者王念孙的故居,看过了,连呼亲切,乐得就跟孩子似的。
这次烟花三月,启老和傅熹年等人,作为文化名人再度来扬,这么大把年纪了,若不是扬州对他有着那么大的吸引力,他是断断不会来这里的。
地处东关古街区的汪氏小苑被称为保存最为完好的清代盐商园林住宅,也被称为四角辟有花园的中国住宅园林孤本,刚刚整修好,对外开放那天邀请了启功前去揭碑,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被家人扶着,从巷子口一步步地走来——站在汪氏小苑门前远远地看先生,手里拄着根拐杖,圆圆的脸,是笑着的,嘴有些嘟,戴个绒线帽,裤子偏肥,让人几乎疑心要掉——当然不会掉,只是肥罢了,走几步,看见人多了,自己把帽子拿了,露出一头的银发,白得宁静极了,有如活佛一般。
一个安静平和的老头儿。
揭过了碑,走进汪氏小苑,听着介绍,老人只是微笑,点头,最后站住了,撑着拐杖,说道:“是中国住宅园林的典范,是宝呀!”说过了,嘴轻轻地一抿,两边圆圆的肉有些动,还是微笑。
汪氏小苑的管理者想请先生题字作为牌匾,随行的家人忙着推辞,老人也指着自己的眼睛:“老眼昏花了,好多东西都看不清,看不清,很久不写字了。”字没有写成,不过好像也算不上是遗憾——据说老人在北京也很久不写字了。
老人在北京就提出这次到扬州一定要去汪中墓——汪中是老人最为敬佩的清代学者之一,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墓,但自己在扬州这么多年,居然没去过,想想真是惭愧。在城郊的城北乡三星村停车时,离汪中墓还有一段路,车无法开,老人执意下车要走,随行人员想想还是把轮椅拿出来,让老人坐了。离汪中墓100米时,老人下了轮椅,拿了头上的帽子,站直了,抬头望汪中墓的牌坊,那神情如久旱遇甘霖一般,又似忽然吸进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顿时天朗气清。
到墓前,要跨台阶,自己走在前面,便拉了老人一把,老人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感觉柔软而温暖——这就是那个写下那么多精美书法的手么?那一瞬间,真不想松了老人的手。
老人在墓前站定了,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这个90多岁的老人。
老人说,青年求学时汪中便一直是自己的偶像,汪中,汪容甫,那是祖师爷,如今来了,想不到会保存这么好,想不到!
又叹口气:“北京有好多墓都拆了,还有胡同里的一些,没办法,扬州能保存这样不错了。”
汪中墓两面环水,几棵青松立着,牌坊是80年代重新修缮的,墓碑为清代书法家伊秉授所书——是那种笔力扛鼎的伊体隶书:“大清儒林汪君之墓”,老人摸着碑,口中轻轻地说:“好,好。”有些尾音,随行的学者问他:“启老,看得清字吗?”
老人说,看得清的。
摸摸碑,仍自说“这个——好——好——”
忽然就顿住了,出人意料却又满心喜悦地说:“小狗儿。”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一只黄黄的小狗儿,老人的眼光全被吸引过去了,随行人员都被这个可爱的老人逗得笑起来。
说了些关于汪中的话,回去时,老人仍坐轮椅,几个人跟着他。阳光好得很,刚刚在墓前的那只小黄狗在前面滚来滚去的,像一只肉肉的球。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启功在扬州(2)
老人忽然一个人又笑起来,笑过了,自言自语地说:“小狗儿——进院儿了。”
前面果然一只小狗儿摇摇摆摆地进了一家农院。
老人笑得真是开心极了,口中不住地轻轻唤着:“小狗儿,啧——啧——”
这童心未泯的老头儿!那一瞬间可爱极了。
启功是满清皇族的后裔,但到启功这一辈时,家道已日渐衰败了,年轻时受了不少磨难,提起这些时,老人总是略而不谈。他只说他是满人,祖上是爱新觉罗部落(这个部落的说法真是有趣),他说很多人给他写信时,总爱这样写:“爱新觉罗•;启功”,启功就在信上贴个条儿:“查无此人”,然后退回去。他说自己的姓名就是启功,没有爱新觉罗这个姓,去公安局查名儿,你找不到爱新觉罗•;启功,只有启功这两字,好多人后来仍信不过,写信时不给自己加个姓就少了什么似的,比如张启功、李启功之类的,老人又大笑起来。
老人专门开了《中国文化与扬州》的讲座,人来得太多,过道里都站满了,以至于后来组织者不得不把门锁起来了。老人从清代康雍乾盛世的政治说起,历述清代扬州繁华的始末,从朱熹说到章学诚、戴震,然后说到汪中、焦循,最后的观点是,扬州文化对中国文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乾隆以后,直至上海崛起前,中国最重要的文化几乎都与扬州有关。他心仪的学者不少都是扬州人,汪中、王念孙、焦循、任大椿、阮元,尤其是汪中,那是比章学诚等人地位要高的。书画中的“扬州八家”——郑板桥、金农,那多了不起!其实“扬州八怪”应当叫做“扬州八家”的,八家的创新那是真正的艺术创新,现在很多人搞书画,乱涂乱抹,还去蒙老外,那是什么创新!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不见棱角的圆脸,还是祥和地笑着,但平和从容中又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一直想请老人在自己钟爱的《论书绝句》上题个字,但一直却无勇气——老人在扬州几天,一直没写字,年事太高了,自己终究不好意思叨扰老人,但自己又太喜欢这个老人了,再不请他题,只怕以后再无机会了——也在想,若是老人像在汪氏小苑那样婉拒,反而心安。
那天和先生简单聊了一些后,终于试探着拿出《论书绝句》和《静谧的河流——启功》,说了自己喜爱先生的缘由,犹犹豫豫地问老人能不能题签一下,老人翻了翻书,微笑着,轻轻说了声“好”,拿过笔来,在两本书的扉页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启功求教二〇〇二春”,求教何敢?但这真让我喜出望外,仿佛一瞬间竟不信了,看那几个字,那里面有“启功”两个字——真的是启功为我写的!
老人的字,外若飞仙,飘逸洒脱,内里却似硬汉,钢筋铁骨,一笔一画写出先生的恒久的人格魅力。
这个表面安静的老人,在他的内心的深处又是怎样的人生境界呢?人生的大喜大悲,他该是都看透了,参透了,到最后,一切归于“淡泊宁静,超然物我”,嬉笑间,老人却在人生境界的峰巅平和地看着这个人生。“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么一个高远的老人,却又是那样的亲切,仿佛随时随地你都可以触摸得到——那其实是个居于寻常里巷的朴实老人。
一条小狗儿都会让他那样惊喜:“小狗儿,进院儿了!”
“啧——啧——啧——”他坐在轮椅上轻声地唤,笑着,一如以往地真诚、好奇、满足。
他说瘦西湖边的这地儿是他住过的最美的地方:“因为扬州是个可以返璞归真的地方。”
《书人闲话》 第一部分女人•;猫•;陈子善
雪呆子发帖时间:2001120300∶08∶00
不知为什么,人总拿猫比女人。说,她长得像猫。或,笑得像猫。
猫比女人,固然有妩媚的一面,更多的,会想到妖娆、鬼魅、邪气。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开篇就提到,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而她所看的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也叫《猫》。
怪了。估计是猫跟狐狸长得像,而女人长得好看,免不了有的会露出一副狐媚子相来;猫又是身边物,街头巷尾出没。所以,比较起来耳熟能详,布衣百姓都能认可。
女人真能与猫同,也就好了。事实不然。
陈子善老师到台湾参加台静农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会,途经深圳,说起猫,很有一番见解:
人驯狗有5万年的历史,而驯猫只有8000年(他讲的是据说)。人与狗的关系更密切些,所以狗依赖人,主人对它好,它忠心耿耿;对它不好,它也忠心耿耿。猫不同。主人好,它示好;主人不好,它不示好。“识相得很。”
女人能“识相得很”吗?《猫》的作者对女人的描述可是一边倒:如果你不调戏一个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来的。多数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这位作者是男性,想必吃过女人的亏,所以写出令男人看了一时痛快的话。退一步想,女人还是不识相,为什么非要招惹男人,再让男人恶毒地骂个够呢?
所以,女人不像猫,倒像狗。一旦死心塌地了,头撞南墙也不回。但“女人与狗惟一的分别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谢地!它们不会说话!”张爱玲都引述这样的评价。看来,女人连狗也不如。
陈子善不说女人猫狗论,说的是家里的宠物三岁小猫。
小猫,普通家庭出身,无任何良种纯种之显赫背景,黑灰白黄四色混杂,温顺得见不得世面,从不迈出家门一步。平时在家,全家人看电视,它一边蹲着,陪看。它能看懂吗,估计不能,只是表示一下与主人同心同德。忙的时候,一个眼色或一个手势,它就乖乖地一边呆着去,决不烦呵腻呵。“小猫掉到楼下两次,都被及时发现捡了回来,要不,猫会以为主人家不要它了,流浪走了,成了野猫。那天夜里两点多,我突然隐约听见猫的叫声,时续时断,像是家里的小猫。赶紧叫醒老伴,两人打着手电筒,寻着去。果真,丢失了三天的小猫,回来了,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里,瘦骨嶙峋,虚弱地叫着。我喊它名字,它也回应着……那三天干嘛去了?它不会说,我们也就无从知晓了。
小猫失而复得,成了陈子善家里的重要成员。“酒吧里的鱿鱼丝怎么样?”“挺好的,陈老师来一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