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应,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叫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而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缠足罢?”当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欢小脚女子,因此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色委屈,泪光莹莹闪动。
“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受并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因此觉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刚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迟疑地说:“是母后要我缠的……”
“可是弄得你这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害怕,但能解除这个束缚毕竟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自己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不少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反复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
她小腿上的皮肤粉嫩可爱,但双足被裹得通红肿胀。此前足掌被人紧压密缠,以求尽可能地抑制生长,使足形显得纤直。解开之后柔福似乎觉得有点痒,便伸手挠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抓破,显出一道血痕。
赵构忙拉开她的手,说:“不要抓,现在这层皮肤很薄,再抓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禁掉下泪来,说:“我见过她们给我顺德姐姐缠足,到最后每次都缠出好多血,布跟皮肤都沾在一起了。”
赵构同情地看着她问:“你缠了多久?要缠成什么样?”
柔福道:“我才缠了两个多月。好像最后要把足部多余的血肉化去,仅以皮肤裹骨才行。”
仅以皮肤裹骨?赵构惊讶道:“那脚还能走路么?”
柔福点头说:“我三个姐姐都是这样缠的。爹爹说,裹足后虽然走路会慢些,但步态很好看……”
赵构简直提前替她感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安慰泪水涟涟的妹妹道:“我去劝爹爹和皇后不要让你缠足吧。”
“真的么?”柔福一喜,问道。
赵构称是,她便浅浅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觉得很开心。
忽然注意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动过的饭菜,看样子放了很久,已经凉了,赵构便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嗯,”柔福说:“脚太疼,我哭了一下午,然后睡着了。”
赵构记得从宴上带出的仙桃,对她说:“那些饭菜凉了不能吃,给你个点心吃吧。”
岂料伸手摸出,却发现仙桃在适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时已经被挤压碎了。尴尬地笑笑,然后道:“这样吧,我去御膳房给你找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她摇摇头,担心地问:“你要出去么?那么我就不吃了。”
赵构知道她是害怕一人呆着,就安慰道:“我去去就来。给个小玩意陪你。”探入袖中把装着蟋蟀的小金笼取出递给了她,然后飞快地朝御膳房跑去。
那时寿宴上的菜已经上齐了,宴席又还没散,所以御膳房中厨师都已出去小歇去了,只有个厨娘坐在门前打盹。赵构自她身边走进去她一时也没醒来。
因逢皇后生辰,御膳房里的各式点心自然十分齐全。赵构按自己最爱吃的挑了几样,用一个大碟子盛了便出门回去。不想刚走出几步那厨娘却醒了,一见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边迈步冲了过来一边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小黄门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赵构闻声转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谁。”
那厨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马上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将挥到他脸上的手,试探着问道:“不知小官人是……”
“广平郡王。”他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出自己那时的封号。
厨娘忙跪倒在地,赔笑道:“原来是九大王。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王,请大王恕罪。大王取的点心够么?要不要奴婢再送些过去?”
他漠然打量着这个足下的奴婢,见她皮粗肉糙,举止粗鲁,长得甚是丑陋,而且说话间有一丝难闻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颇觉得厌恶,便对她道:“不必。你走罢。”
她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低头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回御膳房。
赵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位厨娘长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
———————————
注:本书中人物年龄均以虚岁计。
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3。绛萼
这个发现令他想起了一个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实:宫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贵的多半都有一双纤纤小脚,连略有点地位的宫女也都缠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进宫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沦为小脚妃嫔的笑柄,因此这些妃子往往不顾年长双足已定型还强行再缠,想尽方法就是要让脚看起来更小些。而真正从未想过缠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为耻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厨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来对女子而言,双足的尺寸直接代表着她们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样娇贵的帝姬,他的妹妹,怎么可以不缠足,日后任双足长得跟这个粗陋的厨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这个问题走回绛萼阁,尚未走近便听见柔福惊惧的哭声自里面传出。他立即快步冲了进去,却看见她的卧室早已站满了许多人:郑皇后,及大大小小数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着两名仆妇,正在伸手去捉缩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缩着拉着被子边躲边哭,拼命摇着头哭着说:“我不缠,我不缠……”
赵构跪下向皇后请安。郑皇后见他突然出现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然后又转头对柔福说:“唉,哪有帝姬不缠足的呢?趁着没人就自己把白绫解开,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对仆妇命道:“还不快些请帝姬伸足出来!”
仆妇答应着强行把柔福抱了出来。柔福一声尖叫,挣扎着朝赵构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构见状重又跪下,对郑皇后说:“母后请不要责怪柔福妹妹,刚才是臣帮她解开白绫的。臣知错了,这就去劝妹妹接受缠足。”
郑皇后略感意外地凝视他半晌,最后颔首道:“好,你去跟她说说。”
赵构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还没明白他适才所说的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赵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沉默许久后说:“妹妹,父皇的女儿都必须有一双纤小的脚,这是不可以改变的事,你长大后就懂了。现在虽然会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着,你就听听蟋蟀的叫声,听着听着便能睡着。”
他把点心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从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挣扎时散落的蟋蟀笼,默默地放在她手里。
柔福低头看着笼中的蟋蟀,两滴眼泪委屈地掉下来,惊得那蟋蟀开始在一时鸦雀无声的阁中无休止地鸣叫。
仆妇见她不再抵抗,遂让一名宫女过来抱着她,然后一人捉住一只脚,拭净之后在上面洒上一层明捣郏僦匦掠冒诅苯艚舻匕鹄础! ?br /> 郑皇后笑了,和言对赵构说:“九哥年纪虽小却十分明理,真是难得。现已晚了,你快回去罢,你母亲一定在急着找你呢。”
赵构只得告退,出门前回头看看柔福,只见她疼得不断蹙眉叫喊,脸上满是泪水,手里紧攥着他给她的小金笼,看来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笼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忍再看,掉头离去。
他在临安皇宫中为柔福准备的宫室也赐名为“绛萼”。当他带她至绛萼阁时,她久久凝视着门上的匾额,若有所思。
这时宫院内的桂花正开得盛,微风一吹便有阵阵郁香袭来,她感觉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不仅有桂花,这院中种满了四时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蔷薇、牡丹、百合、萱草、栀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赏。”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妹妹很喜欢樱花,已命人去寻最好的品种了,明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必能开得如华阳宫中的樱花那般绚丽。”
“哦?我曾跟九哥说过我喜欢樱花么?”柔福问道,却没看他,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之上,语调风淡风轻。
“你忘了么?”赵构怅然道:“你以前常在华阳宫中的樱花树下游戏。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荡秋千……”
她穿着淡淡春衫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那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轻柔地依附在她的头发、脸庞和衣裙上,色彩清艳柔和,与她春衫之色一样。
柔福静静听着,像是颇入神,却见他不再说下去,便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赵构十分讶异,看着她蹙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柔福一笑,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记得。”
她怎会变得如此陌生?连这段记忆都抛弃了,仿佛只留下了这个依然美丽的躯壳,而里面的灵魂已全然改变。
赵构与柔福默然伫立在绛萼阁前的桂花树下,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无奈地感觉到三年多的时光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自那年千秋节后,一连数年赵构再未见过柔福。柔福由郑皇后抚养,管教甚严,不许她轻易外出与兄弟接触。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岁的赵构被进封为康王,次年行冠礼之后,赵佶赐他府第命他出宫居住,他与柔福就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汴京,形势十分危急。赵佶急得手足无措完全没了主意。群臣建议先命太子监国,皇上南幸暂避,待危机解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纲则以血书相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陛下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赵佶也早没了治国御敌之心,遂同意禅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诏召太子赵桓入宫即皇帝位。赵桓涕泣推辞,赵佶不许,于是赵桓受禅,接手治国,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赵佶与郑皇后便出居龙德宫,不再过问政事。
次年赵桓改元为靖康元年。这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举进犯京师,驻军于城西北,金帅完颜宗望(斡离不)遣使入城,邀大宋亲王及宰相前往金军寨议和。赵桓先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人使金。那李棁胆小如鼠,一踏入金军寨瞧见金军将士便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发抖,哪里还能“议和”,金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剩了点头的份。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带回来了金人提出的四条屈辱和约:一、向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宋亲王及宰相为人质,前往金营,送金军过河。
赵桓无奈之下几乎完全接受,但在派哪位亲王前往金营为质时不免踌躇。召了几位一向号称有胆识的弟弟前来商议,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他们,却无一人敢坦然相应,都一味低头默不作声。
赵桓摇头感叹:“如今国难当头,贤弟们竟都难为朕分忧么?”
这回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人朗声应道:“请陛下准许臣出使金军寨,为陛下分忧。”
赵桓一喜,抬目望去,见一位少年昂然迈步入殿,神情坚毅,镇定自若。
那是他的九弟,当时十九岁的康王赵构。
————————
注:宋宫眷称皇子为“哥”,皇子之间也按排行称呼彼此为“某哥”,无论长幼。
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4。出使
赵构缓步进来,向赵桓行礼请安后再次出言请求赵桓遣他出使金营。赵桓见他主动要求自然长舒了口气,但真要决定下旨了,念及兄弟情谊却又神情恻然,满含歉意地对赵构说:“九哥,此行事关重大,须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