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8-烟雨杀
冷冰冰的、黑暗的深渊。
吞噬一切的黑暗……
岳乘风颤抖着,用力闭上了双眼。
睁开眼,他便怔住。
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站在他面前,姿势僵直可笑。另一个坐在一旁,正直愣愣地、奇怪地盯着他看。
穿窗而入,斜照在书案上的阳光告诉他,他走神了。
他清楚地记得,冷平湖和常理刚进门时,阳光还照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
这说明他走神的时间至少有两炷香时分。岳乘风抬起手,慢慢在前额上抹过,像是借此驱散仍迴旋在脑海中的那些残破的碎片。嘴角浮起一丝仍有些恍惚,但更多是负疚的笑意,指了指常理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坐,冷兄,请坐。”
冷平湖恭声道:“谢姑爷。”
岳乘风的笑容微微一僵,消失了。
不待冷平湖在椅子上坐稳,他便开口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冷平湖道:“自去年底,严三省开始在福建动手,已经挤垮了天目派在严平府的一个竹器行,一个粮米行,在建安的两个绸缎庄。”
岳乘风道:“崇安、浦城的两个分舵呢?”
冷平湖道:“已经撤走了。”
岳乘风点点头,道:“江西那边怎么样?”
冷平湖道:“广信府的楼外楼已被连沧海派人盘了下来。”
岳乘风道:“有没有冲突?”
冷平湖道:“有一次。连沧海与谢松年照了一次面,我们折损了四名弟兄,谢松年手下死伤十余人。谢松年本人败在连沧海手下,受了点轻伤。”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干得好!”
他转向常理,道:“常老,广信府的楼外楼是不是天目派在江西最后的据点?”
常理道:“是。”
岳乘风笑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宗万流已不可能从福建、江西两地捞到一两银子了?”
常理道:“以常理推之,应该如此。”
岳乘风满意地吁了口气,道:“现在,就看桑木根在江苏干得如何了。”
冷平湖道:“属下今天上午刚接到那边传回的消息。”
岳乘风不觉欠了欠身,往前凑了凑,道:“怎么说?”
冷平湖道:“天目派的人已撤离松江府。”
岳乘风轻轻拍了拍桌子,道:“好!”
冷平湖道:“但他们并没有撤回去,而是将松江府所有的人力财力都转到苏州去了。”
岳乘风重重地坐了回去,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常理道:“天目派在苏州素有根基。看样子,宗万流不会轻易放弃。”
冷平湖道:“的确如此。桑木根已得到消息,说宗万流手下最得力的沈天羽和郑怀英二人正兼程赶往苏州。”
岳乘风的眉头立即皱紧了。
冷平湖道:“属下以为……”
岳乘风道:“你想去苏州?”
冷平湖道:“沈、郑二人联袂出马,桑木根只怕会独力难支,属下在这边又走不开,姑爷看能不能让少爷过去?”
岳乘风道:“萧帜?不行,这里也离不了他。”
他顿了顿,沉声道:“这里的人不能动,其他地方也不能动!”
冷平湖怔了怔,急道:“那桑……”
常理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道:“不用急,小桑肯定撑得住。宗万流也绝不可能有在苏州与我们一决胜负的打算。”
冷平湖道:“为什么?”
常理道:“宗万流的根基在这里。果真要决战,他也只会选择这里。毕竟,在这里他是坐山虎,而我们是行山虎。虽然他这次派出了沈天羽和郑怀英,但以常理推之,他的精锐仍然大半留在总舵。”
冷平湖道:“苏州那边,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常理淡淡地道:“根本用不着管。你尽快通知小桑,只在生意上与他们周旋,避免和他们硬对硬地干。苏州是繁华之地,官府对这种地方的治安素来极为重视。宗万流在苏州不管有多宽的路子,也不能不顾及官府。再说,小桑每年塞进官府去的十来万银子是干什么用的?!”
冷平湖道:“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常理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仍慢条斯理地道:“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冷平湖一怔,恍然道:“属下明白了。”
常理点点头,道:“明白了就好。只要你在这边进展顺利,宗万流发现自己的心腹之地已被侵占,铁定会将所有得力人手全都压到这里来嘛!”
他慢慢捻着颌下稀疏的、花白的胡须,顿了顿,方接道:“这是姑爷此次行动计划的关键所在……姑爷,我说的对不对?”
岳乘风的眉心抖动了一下,淡淡地道:“不错。”
常理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转向冷平湖,道:“你这边的进展又如何呢?”
冷平湖道:“还是很不顺利。北关七个大码头中虽然有三个被我们控制,但运河上往来船只的押运生意,仍然被诚信镖局牢牢抓在手里。毛竹和生丝的价钱倒是压下来了,我们的价钱比这里还要低一成,但我们的损失也很大。”
岳乘风回过脸来:“有多大?”
冷平湖道:“去年一年加上年初这几个月,我们在江西、福建和江苏,总共损失了一百四十七万九千六百五十二两。”
岳乘风道:“你心疼了?”
冷平湖默然。
《烟雨杀》第一部分第三章 邂逅(二)
岳乘风道:“你算没算过天目派这一年多来有多大的损失?”
冷平湖低声道:“杀人一万,自伤九千。这样的事,老帮主在时……”
常理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小冷!”
岳乘风一笑,道:“没关系,冷兄说的是实话,也很有道理。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冷兄不该忘记,老帮主死后第二个月,冷兄擅自决定强攻天目派总舵,结果如何?”
冷平湖站起身,垂首道:“属下败了。”
岳乘风道:“你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徽帮弟兄死伤百余人,却连独松关也没攻破。冷兄,你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是徽帮弟兄的武功不如天目派吗?”
冷平湖道:“不是。是地形。我们根本不熟悉那里的地形,被他们埋伏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岳乘风道:“所以我才要设法将宗万流逼出来。只有能逼得他会全力反扑,我们才有机会替老帮主报仇!”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别说才一百多万两,只要能逼出宗万流,就算把徽帮全部家底都送掉,也值!”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轻轻吁了口气,道:“官府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冷平湖道:“该招呼的都招呼到了,总共二十万两,只有一份被拒收。”
岳乘风道:“谁?”
冷平湖道:“掌管巡捕的同知、兼领杭州府总捕头的安正。”
岳乘风皱眉道:“又是他。”
冷平湖道:“这次是属下亲自送过去的,却连他的面也没见到。”
岳乘风冷笑道:“真是难得。看来,这杭州府还真有个清官。”
常理慢悠悠地道:“说起来,他算是我们的大同乡。”
岳乘风讶然道:“他也是徽州人?”
常理道:“不是徽州,是宁国府。他老家就在千秋关下的云梯镇。”
岳乘风沉吟道:“既然是大同乡,是不是可以由此套套近乎呢?”
冷平湖道:“可能性不大。”
岳乘风道:“是吗?”
冷平湖道:“属下近来一直多方打听这位安总捕头的情况。据说,他是个古板、固执、不通情理的人,素来寡言少语,手段却极狠,不论是什么人,只要犯在他手上,从来绝不容情。”
岳乘风低声道:“是吗?”
他微微一摇头,伸手搔了搔额头,又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个人交给我。”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冷平湖弓身道:“是。属下告退。”
常理慢悠悠地捻着胡须,慢吞吞地道:“姑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岳乘风怔了怔,讶然道:“常老何出此言?”
不待常理答话,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不用说,当然也是‘以常理推之’才有此一问?”
常理道:“不错。”
岳乘风的嘴角闪过一丝讥讽:“请讲。”
常理道:“姑爷今天的脸色不太好,有点恍惚。而且,刚才对小冷也太过严厉了。”
岳乘风的眉头挑了起来:“是吗?”
常理道:“是。姑爷真不该提及那次进攻独松关的事。”
──可那是事实!
岳乘风淡淡地道:“的确不该。”
常理道:“小冷向来忠心耿耿,姑爷应该知道那样对他会令他很伤心的。”
──不仅仅是伤心,他更应该内疚、惭愧,更应该吸取教训!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以后不会了。”
常理道:“我老了。人一老,就爱多嘴。姑爷不会见怪吧?”
岳乘风笑道:“哪里,常老多心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那个安总捕头不是大问题。最令我头疼的,是我们并不清楚除了诚信镖局外,在杭州一带天目派到底有哪些生意。”
常理又捻起了胡须,悠悠地道:“姑爷还记得二绝茶庄的那个茶博士吗?”
岳乘风道:“当然记得。他很能干,也很机灵。”
常理道:“因为他是宗万流的人。”
岳乘风愕然。
常理悠悠接道:“二绝茶庄真正的老板,正是诚信镖局的局主,齐灵风。”
岳乘风道:“这么说,二绝茶庄也是天目派的一个据点?”
常理道:“不错。”
岳乘风道:“昨天下午我们在二绝茶庄时,常老就知道这件事?”
常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是那时开始怀疑的。”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因为姑爷品茶的功夫。”
岳乘风微微一怔,道:“当真?”
常理道;“当真。天目青顶只出产于天目山主峰一带,而那里正是天目派总舵所在。除了天目派,又有谁能去那里采茶?”
岳乘风伸手轻轻揉着额头,喃喃地道:“的确,的确是条明显的线索。”
常理眯起双眼,道:“不单单是茶叶,那里待客的茶点,如油浸笋肉、笋香干丝,也都是天目山的特产。昨天回来后,我就叫他们去查。结果,今天申末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岳乘风默然。
突如其来的怒气刹那间涨满他的心胸,直冲喉头。
──我本该想到!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猛然惊觉,自从昨天午后在昭庆寺外看见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后,自己的脑子似乎变成了一盆浆糊。一直到现在!
常理深深地盯了他一眼,站起身,慢吞吞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我想去望湖楼转一转。”
岳乘风微笑着将常理送到门边,努力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房门将他和常理严严实实地隔开。
门刚一合上,他脸上的微笑就变成了苦笑。
十八个月来,这种苦涩而又无奈的感觉一直在他心里时隐时现。每当面对常理,面对冷平湖这些人时,总会突然变得强烈起来。
在这种状态下,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处理任何事。
窗下矮几上,有一方棋枰。
他喜欢围棋。虽然他的棋艺并不高,但打谱是他调整自己情绪的最佳手段。
他在棋枰前坐下,翻开棋枰边那卷棋谱。但他内心的烦躁不仅没减弱,反而增强了。
这与他的计划无关。与徽帮和天目派不知何时爆发的决战无关。
──与小鹿无关。
──不论是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还是轻盈、优雅地跑过开满野花的山坡的小鹿。
他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司马固。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九年前那个英俊、强健的司马固变成了他昨天偶然碰上的那样一个人。
──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岳乘风紧紧闭上了双眼,想压下心中升腾着的寒悚。
那张灰暗、瘦削、落魄、愁苦、无奈而又悲哀的司马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