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





负心”,抱了个猫头狗尾的小动物来,把穆生的脚咬得爽脆有声,啃掉两个脚指,财物全部索回,丫鬟卖了,田产卖了,穆生仍然无立锥之地。    
    《武孝廉》、《丑狐》女主角的怪异身份体现了蒲松龄惩恶扬善的愿望,正因为她们是狐,虽然遭遇负心汉,却比人间弱女有报仇雪恨的法力,能够把负心汉押上道德法庭,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席勒说:“艺术要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不足的真实。”狐女报复负心汉,是蒲松龄惩恶扬善的幻想笔墨。    
    姚安    
    姚安本有妻子,同乡有位叫绿娥的少女“艳而知书,择偶不嫁”,听说姚安长得漂亮,就宣布:非姚安不嫁。姚听说后,趁妻子在井边,把妻子推了下去,娶了绿娥。姚安怕绿娥有外心,每天行监坐守,绿娥回娘家,出门时,他得把她头上蒙上袍子,用两个肘子支撑着,“覆翼而出”,进轿子后加封,自己骑着马紧跟其后……做出一件一件活见鬼似的丑事,最后误杀其妻,忿恚而死。蒲松龄认为这是因为姚安喜新厌旧,新鬼、故鬼夺魄的结果。    
    《阿霞》写文登景生在荒斋读书,夜有少女阿霞盈盈而来,二人欢爱甚笃,阿霞对景生说她将“相从以终焉”,约半个月后再会。景生想:二人总是住在荒斋不合适,不如把阿霞请回家,“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决心一下,他对妻子百般挑衅,妻子不堪其辱,愤而离去。景生自以为得计,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想迎接新娘子到来,跟阿霞做长久夫妇,没想到阿霞却嫁给了邻村的郑生。景生路上遇到阿霞时指责她失约,反而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负心人何颜相见?……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而况其他?”    
    


第四部分:妙笔抒写民族灾难不负责任父亲的悲剧 1

    不负责任父亲的悲剧    
    黎氏    
    数千年封建家庭,尤其是中下层家庭触目惊心的是“后娶”。《颜氏家训》用尹吉甫听后妻谗言放嫡子伯奇于野的故事,指出“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最值得警惕。千百年来,人们唱着“小白菜,黄又黄,三岁上头没了娘”,讲着“芦花絮衣”“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后娘虐待前子几乎是普遍的社会现象,这当然跟家产继承权相关,而孩子的不幸常常是父亲不负责任的结果。《黎氏》后娘化狼的故事,一直是街谈巷议的话题。    
    《黎氏》写谢中条的后妻变成一只恶狼,把三个孩子吃掉,然后“冲门而出”,一女二女都没了,“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真是惨不忍睹。    
    谢中条的不幸,并不是他再娶或择偶不慎,而是他品德不端。他丧妻后对渔色乐而不疲,对抚养子女很不耐烦。他自己表白过:共枕席的女人不少,只是儿啼女号,令人不耐。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又是个放荡的男人。他在荒郊野外遇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立即拖到深谷强暴,那女人竟然来者不拒,两个败类立即谈婚论嫁。女的狡猾地说,做后娘怕人说闲话。谢中条马上许愿:我自己不说,什么人说?黎氏一步一步实现残害子女的计谋,她让谢中条解雇了家里照顾孩子的佣妇,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谢中条放心地把子女交给她——应该是“它”。等到谢中条外出回家,一只恶狼冲门而出,“娘”变成了狼,把孩子吃了!    
    用时髦的批评术语说,《黎氏》写人的异化。在《聊斋志异》问世200多年后,卡夫卡写人异化为大甲虫,《百年孤独》写人长出猪尾巴,被看成是天才的创造。其实中国小说家1000多年前就写人的异化。唐传奇《广异记》写冀州刺史之子路上遇到个美女,邀回家同居,结果被美女化成的大白狼吃掉。蒲松龄写人的异化更多。后娘化狼是其一,《杜小雷》里边给瞎眼婆婆吃屎克郎的坏媳妇也变成了人立而啼的猪。    
    欧洲理论家莱辛在《论寓言的本质》说:“寓言的最终目的,也就是创作寓言的目的,就是一句道德教训    
    王者    
    。”《黎氏》这个寓言也寄寓了深刻的道德教训:后娘化狼固然稀奇,恶狼似的后娘却需要警惕。蒲松龄在“异史氏曰”里说:男人千万不要因自己的肌肤之欢而为子女娶后母,否则一定引狼入室;择偶一定得慎之又慎,万不可从行为不检(“野合”)、不知底细(“逃窜”)的女人中找老婆。这当然是经验之谈。    
    最遗憾的是,恶狼怎么偏偏不吃了这个引狼入室的家伙?    
    贪官剥皮    
    对残民以逞的贪官污吏,该剥皮揎穰,是聊斋道德法庭的“律令”。    
    《王者》写湖南巡抚派人押运60万两银子去京城,半路上被神秘的王者实际是侠客拿走。押运者找到侠客所在的深山,看到那里挂了许多贪官的人皮。侠客交给押运官一封信,让他交给巡抚。巡抚开头还对押运官气势汹汹,打开王者的信,成了泄气皮球。原来,前不久巡抚跟爱妾共寝,爱妾的头发睡梦中被割掉,侠客信里装的正是爱妾的头发!侠客警告他:趁早用贪污的钱补上60万巨款,否则就像取他爱妾头发一样,取他的首级。    
    《鸮鸟》写康熙年间长山贪官杨某,借西塞用兵(也就是康熙亲征准噶尔)的机会,假公济私,把民间牲畜搜括一空,还在百姓赶集时把老百姓数百头骡马尽数抢走。百姓哀求另外三个县令向杨某求情,把百姓的牲口放回,三个县令借酒令苦口婆心再三劝说,杨某就是不听。这时,进来一个少年说他也要说个酒令,说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然后化石清虚为猫头鹰冲帘飞出。蒲松龄借这个少年化鸮鸟的怪异故事,痛骂贪官,要剥他们的皮。    
    这些该剥皮的贪官污吏,在聊斋里表演得充分,表演得新奇:    
    《石清虚》中的邢云飞有块奇石,先为势豪夺去,失而复得后,又被尚书觊觎,将邢云飞抓进监狱,邢妻献出奇石,邢云飞才得以出狱。《红玉》中退职的御史光天化日之下抢走冯相如的妻子,害得冯家破人亡。尚书和御史算得上社会“顶梁柱”,却如此糟害人民。    
    《潞令》里的宋国英贪暴不仁,催税打死良民,还得意洋洋,说到任一月诛杀58人,结果,被阴司讨命而死。    
    郭安    
    《放蝶》里的县令以严肃的政事为儿戏,听讼时按犯罪轻重,罚纳蝶自赎,公堂上如风飘碎锦,他哈哈大笑,结果受到蝴蝶仙子惩罚,几乎丢了官。    
    《韩方》写在天灾情况下,贪官非但不救荒拯溺,解民倒悬,反而对受灾百姓落井下石,千方百计搜刮民脂民膏,逼迫老百姓交额外的税收,命名为“乐输”,也就是心甘情愿自己乐意多交的,而这所谓的“乐司训输”,竟然荒唐到是用板子打着老百姓交的。    
    《郭安》写一个昏聩县官如何断案:某人被杀,遗孀告到县衙,县官升堂,把杀人犯抓来,拍桌子大骂:人家好好的夫妻,你让人守寡,现在就把你配给这寡妇,让你老婆守寡!让杀人犯娶走被杀者的妻子,昏官之昏,千古绝版。    
    《司训》写个教官非常聋,平时“执教”之余有个副业:卖淫器。学使到各地视察,教官们都送“关说”,也就是送钱拉关系。学使来到后,其他学官都从靴子里摸出钱来交上了,只有这聋教官没动静,学使问:“贵学何独无所呈现?”聋教官看到学使笑问,就以为他也是要淫器的,回答:“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结果,教官被免官,公然索贿的学使继续做他的学使。    
    蒲松龄还注意到贪官污吏败坏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导致下者谄,上者骄。下者谄表现在两个典型事例:其一,给刚到位的官送锦屏,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其二,给受到弹劾或离任的官“乞保留”,给他们涂脂抹粉,歪曲事实。这样做的结果,是不管好官坏官都有所谓“好名声”,香臭不分,抹杀了官吏清廉和贪酷的界限。更有甚者,像《罗刹海市》所写的,官场黑白颠倒。所以蒲松龄想像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阴曹摄政。否则在黑白颠倒的情况下,“颠越货多,则‘卓异’声起”。    
    阴曹摄政,是没办法的办法,是作者惩凶驱邪的愿望。    
    善意调侃和请君入瓮武技除了给坏人恶德以惩戒外,《聊斋志异》经常让不学无术、吹牛皮、撒大谎的人物陷入尴尬境地,给他们善意调侃:    
    


第四部分:妙笔抒写民族灾难不负责任父亲的悲剧 2

    《武技》里的李超刚从少林僧那儿学到一点儿武术皮毛,就以为天下无敌,摩拳擦掌,做出各种花花哨哨的武术动作,还想跟师傅较劲儿,当场给少林僧踢得仰跌丈余。他仍然不接受教训,存心卖弄,遇到个卖艺的尼姑,又想出风头,结果吃了亏,丢了脸。事后才知道,如果不是他师父的名气,尼姑手下留情,他的腿早就断了。佟客《佟客》里的董生总是以忠臣孝子自诩,他遇到一位姓佟的剑客,就炫耀自己有大志向,真本事,拿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边小树,显示自己的剑很锋利。佟客拿出一把短刀削董生的宝剑,董生所谓的宝剑一削就断,脆得像切瓜。董生自己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佟客略施小技,点化出董生老父亲被强盗劫持的场面,董生立即领了老婆躲到楼上,不管老父亲的死活,什么忠臣孝子,原来只不过说嘴而已。    
    蒲松龄对这些道德上有毛病的,给予善意嘲笑,把缺点和有害的东西,表现为滑稽的,因而常带喜剧性,令人喷饭。    
    对坏人恶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聊斋的道德法则:    
    《续黄粱》里的宰相曾某,卖官鬻爵,枉法霸产,想尽一切方法聚敛财富。他到了阴间,阎王让手下人算骂鸭算曾某生前贪污了多少两银子?小鬼算出:321万两。阎王下令:“彼既积来,还令饮去。”把曾某生前贪污的银子,堆得像丘陵那样高,架上铁锅,熔以烈火,一勺一勺灌到曾某嘴里,灌得皮肤臭裂,脏腑沸腾,活着的时候只怕银子少,现在就怕银子多。这个贪污300多万两银子的宰相如果按人间法律,斩首而已,蒲松龄却请君入瓮,贪污了多少两银子就喝多少两银子!    
    《瞳人语》写一个轻薄士子跟朋友一起走路,看到前边有位少妇,就说:“有美人兮,驱之!”追上后却面红耳赤,一声不吭。朋友故意说些轻薄话,士子只好忸怩作态地说:“此长男妇也。”    
    《骂鸭》写一个人偷了邻居的鸭子吃掉,第二天身上长满了鸭毛。神人在梦里告诉他:必须丢了鸭子的人骂,鸭毛才能脱掉。偷鸭者耍小聪明,骗丢鸭的邻翁说,你的鸭子是某某偷了,他最怕骂。没想到邻翁修养很高,淡然说:“谁有闲气骂恶人?”小偷只好如实招供,求邻翁骂,鸭毛才消失。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说家的道德审判干脆利落,比法庭还高明,还合乎民众心理。贪官被惩罚,顶多砍头枪毙注射毒药,不过一时之痛。聊斋让贪官贪多少银子喝多少银子,每喝一勺都是体味贪污“成果”,每喝一勺都是体会贪污之害,倘有来世,决不敢再伸手。何等的明决,何等的痛快!偷鸭和拦路调戏妇女的人,从法律角度来看,不过是小偷小摸小流氓,顶多教育教育,但他们可能屡教屡犯,法律的惩罚就不如聊斋小说的处理:偷鸭的人永远会记着长鸭毛求骂的尴尬;放荡的士子永远也休想在儿媳跟前充什么正人君子,而是不折不扣的下三滥。这样一来,即使有人求他们再伸第三只手或“吃豆腐”,他们也不敢。    
    “智”和“义”的颂歌    
    惩恶的本身就是扬善,我们简单说一下聊斋的“善”。《聊斋志异》荟萃仁人志士、孝子贤妇、美女佳儿的聪明才智,烛照出他们在艰苦人生中的美德。    
    贪官污吏遍布官场,刚直不阿的“包公”成了凤毛麟角,蒲松龄把“众人皆浊我独清”的“牧民之官”请进《聊斋志异》。《一员官》写泰安知州对贪赃枉法的上司坚决抵制,被世人讥讽为“橛子”。贵官登泰山时,总是找地方要猪要羊,泰安知州把这一切都免了,说,我就是羊,我就是猪,杀了我犒劳贵官算了。这个“木强”的官员,连“枕头风”也不听,他的夫人只是说了一句“何老悖不念子孙”,就给他大骂一场,还要“呼杖来,逼夫人伏受”。    
    一员官    
    蒲松龄笔下最有神采的清官是他的老师施闰章,是《胭脂》里边的人物。胭脂对秀才鄂生有情,导致了父亲杀身之祸。知府吴南岱为鄂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