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天舞瑶英
是他跟那个命案的疑凶,有些不清不楚!” “啊?”邯翊脱口惊呼。 见白帝睁开眼睛看自己,连忙掩饰地说:“这可真想不到。他怎么一点不知道检点,平白塞个把柄给人家?” “就凭这一条,嵇远清拿他也没错。”白帝在案头翻找了一会,抽出嵇远清的奏折给他。 正在看,就听白帝又说:“这案子你去办吧。”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仿佛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许久,白帝俯下身,亲手将他搀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白帝说:“我想过了,让匡郢跟你一起办这个案子。” 邯翊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为什么是他?” “你是不是怀疑匡郢是嵇远清背后的人?”白帝看着他,“说实话。” 邯翊点头,“是。” 白帝忽然一笑,说:“我也这么疑心,所以我才叫他也去。” 邯翊将明未明,正要问,白帝抬手止住了他:“为什么,你自己去想。” 停了一会,他又说:听说这几天,胡先生的身体又不大好,你回去的路上,替我看看他。” 白帝对胡山感情极深,神情有些凄然。 邯翊却没有这样的伤感,简单地回答一个字:“是。”便要告退。 白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拦住他,“前几天姜妃养的那只鹦鹉,莫名其妙地死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凤秀宫姜妃的白鹦鹉,是姜妃的宝贝,宫中人人都知道。 邯翊纳闷地说:“儿臣今天才回来,怎会知道?” 白帝将信将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第二部分第4节 瑶英走了(1)
明秀宫的梧桐树,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张的枝桠,伸过南墙,在凤秀宫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头看了几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里的女子,如今孤独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园。是什么让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决绝?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母,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她始终是遥远而缥缈的,就好像只是一段传闻。 在更南面的坤秀宫,那个女子却仍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坤秀宫已经被封了六年。自从那个伤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里,但邯翊想,他大概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还有,在窗边绣着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总是那么一副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她是不大笑的。 偶尔勾开嘴角,若有若无地,便已经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凤秀宫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请安时,她的笑容,空洞地悬在脸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剥离的两个部分。 邯翊心想,难怪瑶英不喜欢她。 他转身走出凤秀宫,穿过长长的窄街,到西面的去看弟弟妹妹。 瑶英和玄翀姐弟,是在他们的母亲死后,搬到西面去的。因为容华、宇清两宫,离乾安殿最近。 白帝没有精力亲自照料一双儿女,在姜妃入宫后,他曾想过让他们搬去与她同住,却被女儿瑶英一口挡了回来。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哪两件?”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还有没有一点公主的体统?”白帝很想沉下脸来训斥,无奈眼角却掩饰不住疼爱,叫他的话一点份量也没有。 瑶英抢白:“能怪我么?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得?” 他说过绝不会再娶。 白帝狼狈地岔开了话:“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可是小翀才八岁,得有人照料……”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着十岁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 不过,姐弟俩终究没有搬。父女间的对话,也被宫人们绘声绘影地传说开。邯翊偶尔会想,也许姜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只是她脸上看不出甚么来。 远远地,有琴声从宇清宫飘出来。 是惊涛的声音。 白帝将这张天下第一的名琴,给了他亲生的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幼失明的缘故,玄翀别无消遣,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 但他轻易不肯弹给人听。邯翊本想站在庭院里听一会,然而才进门,琴声便停了。过得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邯翊问他:“小翀……怎样?” 王进小声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翀性格乖僻,半年前,只因为两个宫女悄悄议论“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责怪他,因为当初让玄翀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谋害白帝的,这份难以言明的内疚,让白帝格外优容他。 惊涛已经收起来,玄翀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他微微地转过身来。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 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受到任何束缚,总是穿着轻软宽大的袍子,也很少梳头。散披的头发,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因为很少走出房门,而缺少血色的脸,显得苍白异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翀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邯翊坐得实在无趣,随便寒暄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拢头。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使劲忍着笑的邯翊。“哥哥!” 她霍地站起来,笑着、跳着,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几时回来的?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希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买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嗯——”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在六福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顽皮地笑着,“这个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刚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着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帝都风俗,新嫁娘头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绣,连天家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两年前,白帝给瑶英找了女红教习,非要她学会针线不可。瑶英赖不过,便给白帝许诺,替他绣一条腰带做寿礼,条件是白帝得带上一回。白帝听她有此决心,满口答应。结果她倒是绣出来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皱着眉看了半天,往旁边一扔,从此再也不提要她学女红的事。 邯翊取笑她:“你怎么上花轿呢?到时候你头上那块喜帕怎么办?” “我才不管呢!”瑶英扬起脸,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头。 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他笑不出来了。 “这怎么行?”他极力掩饰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夫家会笑话你的。” 瑶英好一会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如其来地,她问:“要是你,会不会笑话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窥破了行径的小贼,慌乱地说:“你这是瞎说,我又不会娶你。” 瑶英的眼皮垂了下来,半晌,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打个比方么——” “别乱打比方。”邯翊烦躁地打断她,“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瑶英抬头看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说:“不会是为了那只鹦鹉吧?” “还真是你?” 瑶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我呢?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可是从容华宫到凤秀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一只小猫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 邯翊叹口气,说:“何苦?” 瑶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欢她。” 邯翊很想劝她,然而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部分第4节 瑶英走了(2)
第二部分第4节 瑶英走了(3)
回到自己府中,邯翊只觉得很累,直想换过了衣裳,便往榻上一躺,再不想别的事。 然而想了想,还是先去后堂,看望秀菱。 才走到廊下,便远远地望见窗边的身影,依旧低垂着头,想也知道,在案头必有一把筮草。这景象,似乎从来也没变过。 邯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几乎就想掉头。丫鬟香兰看见了他,高兴地迎向她:“大公子来了!夫人算得真准,正说大公子该回来了呢。” 秀菱款款地起身,邯翊只好微笑着走向她。 “我听说你的身子不好——” “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胃口不大好,不敢劳公子挂念。”说着,深深地一福。 邯翊暗叹一声。 记得当初新婚不久,见她总是如对大宾的模样,曾经取笑她:“难道你不当你是我的妻么?”没有想到,只因这一句话,她竟整夜垂泪。 后来,她仍是如此,他也不再提起。 他便问起,不在这一个月里,家中可有事?身子不好,是不是这阵子住得不舒服?下人听不听使唤?秀菱一概摇头,又问起他在鹿州的起居,他也一一作答。 转眼就没有话说。 邯翊站起来,“我手里还有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秀菱微笑道:“自然正事要紧。”然而眼中,毕竟流露了一丝失望。 就因这点失望,又拖住了邯翊的脚步。他望着她,迟疑着,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果然说了:“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邯翊舒了口气,又坐下来,“什么事?” 秀菱说:“明年瑶英妹妹及笄,该预备什么礼,想跟你先商量。” 邯翊怔了一会,“还有大半年呢,急什么?” “有些东西不那么好预备,像两件绣襦,只怕得半年才能做得。又怕万一哪里不妥当,好有……”秀菱没有说下去,因为邯翊忽然站了起来。 “公子,你怎么啦?” “我……我头疼,想去歇息了。”邯翊避开了她的目光,掩饰地说:“这些事情,我原本也不在行,你看着办就是。”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秀菱也正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也像失望、也像难过,更多的却像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邯翊无力探究,匆匆回到书房。 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劲都泄去了。然而,只一刻,又站起来,不断地绕室徘徊。记得那一年,成婚分府,瑶英高高兴兴地来道贺,却又偷偷地将他拽到一旁,悄悄地咬着他的耳朵说:“有了嫂子,可不许忘了我。” 自己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惴惴地,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