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4-亚当的苹果
“为什么会这样?”我很纳闷。
“我早该想到的,可是我就是没有想到……我以为她与众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如此与众不同。我们一起听歌剧,看画展……她是那种很少见的可以理解柏拉图的女人……在那以前,她都是那样的完美,神圣得让人无法亵渎……我一直以为她就是那个最合适我的女人……”
《亚当的苹果》 第二部分第四章 理智与情感(4)
楚雄的话断断续续,时不时的喝几口瓶中的啤酒。他始终眉头紧锁。我从未见他如此痛苦过,就如同去年圣诞晚会那天晚上,我从未见他那样开心过一样。
“前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想她,便到她的宿舍去找她。她在,刚刚洗过澡,散着长发,非常迷人。她打开门,我走进去,如同走进我的伊甸园……她太美了,美得我想吻她,于是我便吻她,她也吻我,我们就那样吻着,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很美妙……于是……”
楚雄继续说着,我心里却已经逐渐的猜到事情的结果了。但是我没有打断他。
“我终于还是冲动了……我以为我不是个俗人,其实我比谁都俗……我终于脱她的衣服,摸她的身体……那一刻我好想拥有她……但我突然发现她变了……”
楚雄突然停住,而是举起手中的杯子,把大半扎啤酒一饮而尽。我从他的手里夺过杯子,怕他喝醉。他却又急匆匆的夺了回去。
“她开始呻吟……丑陋的呻吟……她开始说不堪入耳的话,每一句都是不堪入耳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如此高贵和优雅的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她甚至完全裸露了她的下体,潮湿,丑陋……和她尊贵的外表是如此的不协调……尽管如此,我还是和她做爱了……看着她在我的身下不停的扭曲自己的身体,我竟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可是我越希望结束,那个过程便越缓慢。我没有快乐,完全没有,我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一个曾经完美的女人,彻底的嬗变,变成了和所有其他女人一样的庸脂俗粉……而我则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彻底的侮辱了我自己……”
说到后来,楚雄竟然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呃呃呃的,凄惨至极,仿佛对这个世界都彻底失望了。
听完了楚雄如同祥林嫂一般讲述的这个又滑稽又让人费解的故事,我竟忘记了劝慰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个不停。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也有想哭的冲动。不知道是被楚雄的悲哀感染,还是出于由此及彼的连锁反应。楚雄的悲哀在我看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不明白美丽的爱情因为丑陋的性才美丽,因为他的理想中的女人永远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所以他的悲哀是注定的,而且他终有一天会勘破这一点,把自己重新放置于真实的世界里。而我呢?我有什么悲哀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把烂醉的楚雄送回宿舍后,一个人沿着四环路走回我和潇潇的家。我用自己钥匙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非常安静。我推开卧室的门,潇潇已经睡着了,乌黑的长发从枕边一直垂落到地板上,朦胧的月光照着她的雪白的裸露的肩膀,如此的静谧和恬淡。于是我竟不想打扰她,轻轻的关上卧室的门,一个人和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午夜场的电影频道居然在放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冷漠而美艳的林青霞端着手枪,把一个个追杀她的人打死,那一个个倒下的人竟都没有流血,只能看见林青霞的高跟鞋哒哒哒的在坚硬的水泥的上踏过,仿佛这一条条生命的陨落都不是她的责任。有的时候我会幻想,如果生活在另外一个时代,我可能会选择做一个杀手。并不是因为我想杀人,而是因为我很向往那种不必背负任何责任的生活方式——当一个人不必在乎其他人的生命,那么生活里还有什么是不堪重负的呢?
后来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电视屏幕仍然在那里不停的闪着。我似乎可以隐隐约约的听见电影后半部分的主题歌《加州梦想》;“California dreaming on such a winter’s day……”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来思考任何事情了。
出乎我的意料,楚雄很快便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坚持认为这是一次失恋。他并没有再次提起这件事情,而且似乎也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不过他依然和以前一样,固执和刻薄,一点也没有改变,仍然坚持着他的“性爱罪恶论”,即使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6月份国家博物馆举办了一场透纳的画展,潇潇从她的学校弄来两张票,拉着我一起去看。其实我根本不喜欢透纳,一直认为他是新古典主义和印象派之间的一个杂种,他的画既不够典雅,也不够朦胧,而我更欣赏纯粹和绝对的艺术。但我拗不过潇潇,只能陪她一起去。她曾陪我看过无数次她深恶痛绝的实验话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妥协。
那是一个非常闷热的下午,博物馆里人流稀少,毕竟喜欢和了解西方绘画的中国人并不多。潇潇拉着我的手,跟着博物馆的带着厚厚眼镜的女导游,一幅接一幅的看下去。所有的画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相似,都是光线和斑驳的色彩混杂的把戏。我百无聊赖,却也无可奈何。突然我听见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是阿超——似乎在和什么人很暧昧的交谈,而且那声音渐行渐近。我转过头去,隐约看见展厅的另外一端一个漂亮女孩正挽着阿超——我下意识的判断为是筱晴——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我感觉很惊讶,因为阿超向来痛恨这种所谓的“古典艺术”。他永远只追求现世的快乐,从不在乎历史中存在过的东西,竟然也会来看两个世纪以前英国画家的画展,实在让人费解。我正打算过去打招呼,却猛的发现那个挽着阿超的女孩不是筱晴。我明白不久之前我的推测已经变成了事实。
阿超显然也看见了我。他也有些惊讶,站在原地愣了一下,之后他低头对那个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转身到远处的另外一面墙壁去了。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气质非常高雅,和我的潇潇颇有些相似。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我问他,有点生气。
“没什么……刚认识的一个女孩,美术学院的。”阿超面无表情的对我说,仿佛理直气壮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这次你能不能认真点,筱晴不是别人,是我们的朋友,帮过我们。”我对他说。我很清楚这话对现在的阿超是不会起任何作用的,就如同当初阿超的意见不会对我和潇潇同居的决定起任何作用一样,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自己有分寸的。”阿超不耐烦的对我摆摆手。
“我不会对筱晴说,你最好赶快解决,免得最后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对他的这种态度有些反感。
可是听了我的话,阿超抬起额头看了看我,目光中竟带有明显的不屑。他“哈”的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莫名其妙的恼火,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个耳光一般。
那天下午,博物馆里阿超的眼神反复的困扰着我。我很清楚他的目光的涵义:仿佛在他面前我已经如此的过时,已经和他不属于一个层次,无法理解他这个族群的人类的生活方式了。联想起他的那番“你不是萧杨”的言论,无来由的恐惧和惊惶再度向我袭来。他的眼神恰如其分的在他的意识里宣判了我的死刑。
《亚当的苹果》 第二部分第四章 理智与情感(5)
第二天在学校见到阿超,他嬉皮笑脸的和我打招呼,过来搭住我的肩膀。我明白这是他对昨天的失礼道歉的方式,便也对他笑了笑,没有再谈起昨天中午的那次不愉快的对话。不过我心里的芥蒂却始终没有消失,对阿超似乎也感觉比以前生疏了许多。晚上他和筱晴请大家吃饭,我很小心的回避了,谎称潇潇生病,需要回去照顾。我知道阿超一定会对此不满,但我想回避或许对所有人都好些。我的情绪已然烦躁,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筱晴和阿超的关系对我来说又是如此特殊,所以避开这些喧闹对我来说会更适宜一些。
三天之后,阿超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晚上一起去西门外的一间酒吧。我在电话里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尽管现在我不想面对阿超——无论是别扭也好,胆怯也好——不过我需要啤酒,也需要一个陪我喝酒的人。
我赶到酒吧的时候,他显然已经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半天,面前堆着几个空的啤酒瓶。
“我和美术学院那个女孩断了。”阿超对我说。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若有所思的瞪着前方。
“我并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阿超做的这个决定和我关系很大。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他不耐烦的对我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这样最好……”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总是会有负罪感,可是又总是无法控制自己。”阿超说。表情很苦恼。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不光是我,你自己也老了……”我笑着对他说。
“狗屁,你老你的,不要拉上我。我还没快乐够,怎么能就这样老下去?我他妈刚二十,我应该无忧无虑的做所有我喜欢做的事情才对。”阿超竟然有些激动起来。
“那你现在快不快乐呢?”我问他。
“我他妈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想一天到晚只围着一个女人转。尽管我喜欢她,但是我不喜欢就这样在一个女人身边浪费自己的生命……筱晴很好,待我非常好,毫无保留,可是我总是觉得闷……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快乐,一切快乐都被剥夺了。程枫,我们完了,废了,你和女人同居,把自己弄得不堪重负,而我居然只能喜欢一个女人了……”
“你丫发泄不要扯上我。”我笑着在他胸口上捶了一下。
“难道不是吗?我就不相信你在和那个女人同居后就比以前快乐。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比你还要激进一些。可是现在呢?你看看我们,每个都是狼狈不堪。昨天我甚至差点就对筱晴说‘我爱你’只差一点点……我从来就没有对人说过这个,即使我爱上一个人,我也不会说,因为我不喜欢把自己套牢……可是现在我竟然想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她,只是想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妈的完蛋了,我他妈真是疯了我。”阿超根本不理会我的话,只顾那样喋喋不休的说着,语气中充满绝望。
不知怎么我竟突然想到当时我对加拿大女孩Samantha说“我爱你”时的情景,感觉阿超有点矫枉过正了。“我爱你”三个字早就已经廉价了,何必这样认真。
我看着痛苦的阿超,他眉头紧锁,不停的喝酒,竟然自私的感觉自己有点解脱了。这个曾经无情的批判和蔑视过我的朋友现在陷入了同样的困境,甚至比我还无法自拔。莱辛说,最终极的快乐往往是来源于他人的痛苦,现在看来真是正确。他的苦恼甚至比我还要极端——至少我从不会因为对喜欢的女孩说“我爱你”而痛苦。
于是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同情面前的阿超。我默默的坐在他身旁,陪他喝酒,听着他对我抱怨他对一成不变的恋情的痛恨和对自己心态变化的恐惧。这是一个和我一样优秀却远比我完美的男孩,家庭富裕,相貌英俊,对一切流行的和时尚的东西了如指掌,拥有让所有女孩爱慕的气度……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和我一样在这个企图同化一切的世界中逐渐失去本性,陷入没有穷尽的矛盾和痛苦中。
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把地狱分为九层,每一层都有一个固定的主题。如果阿超现在处于“欺诈”和“背叛”之间,而我则早已超越了“贪婪”,陷入“饕餮”的泥沼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我和潇潇的家,而是和阿超一道回我以前的宿舍,睡到我以前的床上。阿超过于郁闷和酣醉,一头扎到他的床上,倒头便睡。萧杨没在,多半是和女朋友夜跑去了。只有楚雄光着两条腿躺在上铺看一本书。
我脱掉外衣,躺到我自己的床上,点了一根烟,开始抽。
楚雄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你丫怎么不回你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