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 且从青史看青楼





的洋和尚,能过“百分之百的高明而神圣的生活”,能够“完全克服他们的情欲”,火候可达到“与女人一起洗澡,也无所谓”的程度,因为他们的道性,“不论看也好,不论摸也罢,不论搂也成,不论怎么动作,他们都不能恢复自然状态与反应。”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柳下惠、柳下惠。-柳下惠极了!
    真这么柳派吗,恐怕大有问题,这种“目中有色,心中无色”的不近人情的唯灵论,它在灵的方面,成色如何,纯度如何,一细查教棍们狗屁倒灶的历史,便恍然大悟。经查自教皇以下,衮衮诸公,都不乏有私生子的记录。私生子生下来,没人敢像李敖这样公然追认的,他们纷纷谎报,说这些小朋友是自己的侄儿或外甥(nephew),进而大加提拔,形成标准的“引用亲戚”(nepotism)现象。演变到跟他们没有生殖器关系的非公于哥儿,就难得出人头地。这种高度唯灵论者的低级趣味,把他们一海底捞,就原形毕露。所谓唯灵之灵,其实一点电不灵。
    虽然这样,唯灵论者还是作怪不已,有些洋和尚坚持与处女同床,但要秋毫无犯,这种故意用来考验自己的女人,专名词叫mulieres  subintrOductae(私养的女人)。一本(爱尔兰圣徒传》(Lives  of  lrish  Saints)里,曾记录两个圣徒都自信通过了同床异梦的考验,而比赛谁最坐怀不乱。引人争短长是争雄,唯灵论者争短长却是争不雄,真是所争非她了!
    这种公然不雄赳赳的气昂昂,毕竟非常入所能堪,所以道性低的唯灵论者,只好斧底抽薪,采取根本隔离的办去,他们坚持“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莫里哀(Moliere)主《塔土夫》(Trartuffe)一剧里,描写塔土夫一见陶丽茵(Dorine),就赶忙掏出一条毛巾给这女人,理由是:若不用毛巾挡住大奶奶(或小奶奶),看到的人的灵魂,将会受伤!
    像塔上大这种鲁男子,还算是见到肉才不能自制的,另有一一种尚没见肉只见女人就不行的,就更惨个忍睹。宗教史里有太多的“拒见女人”的故事,来科波利斯(Lycopolis)地方的圣徒。有四十八年之久没见过女人,为了深信只有这样彻底的不见肉,人才能够只见灵。唯灵唯到这种落荒而走的境界。他们的灵也真大见不得人啦!
    上面所写唯灵论的种种怪相,它的基本魔障,就在将人“灵”“肉”二分。误信灵肉二分的人,他们在生理构造上,好像多了一层“道德的横隔膜”。隔膜以上,是仁义道德,是上帝;隔膜以下,是男盗女娟,是魔鬼。他们认为,灵是清洁的;肉是肮脏的,因而崇灵贬肉。这种崇灵贬肉一蔓延,即使教棍以外,许多知识分子也大受感染,而绝对的灵上肉下起来。一位狂热拥护中国文化的大学教授,在课堂上,总用上部讲精神文明“存大理,去人欲”的经典文化;可是课堂下来,他却常用下部去反经典中“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的训示,而买肉青楼。不过可为这类教授开脱的是:灵肉的二分,倒不乏时代的背景,不能独责于他。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真正灵肉一致的焦点。不是老婆,而是旧艺综合体-窑姐儿。这些日本艺妓的前身,她们不但会饮酒赋诗、小红低唱,同时还会柳腰款摆,“教君恣意怜”。不料后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身亦下古,并且身心不再合一。女人“灵”的一部分,已上升到月满西楼的修道院;“肉”的一部分,已下降到江山楼的“卡紧卡紧”(快快)派,以致心物二元起来:形而上者有灵无肉,形而下者有肉无灵,前者启灵过份,后者泄欲大多,两相辉映,终于变成了现代的不灵不肉之人。目前我们眼之所见的现代人,十九都是不灵不肉的,而不是“灵肉合一”的,这是现代人的一大失败。
    我这里说现代人失败,并非说老祖宗们“灵肉合一”的成功,而是觉得:以现代人的进步和头脑清楚,理应比老祖宗们处理得高明,处理得漂亮,处理得达生近情,处理得和谐有致,可是细看之下,”显然并不如此。现代人仍在灵上肉下里兜圈子,又不能不肉,结果只好在“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迷宫里打转,在仟情与罪恶感之中周而复始。现代人一方面追寻琼瑶《窗外》的纯情派十六岁,一方面浪迹宝斗里巷内的人肉市场,这是他们最大的羞耻。真正的灵肉一致者,绝不如此。他的境界,是《列子》书中的“心凝形释”的境界,他发乎灵,止乎肉,但绝不花钱买肉。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形式上是逛窑子,实质上该是因妓谈情,因灵生肉,他若是花钱打炮的粗汉,也不会“赢得青楼薄幸名”了。现代买肉青楼的知识分子,实在无幸可薄,他们只是一团俗物,俗得连“摸修女的奶”的伪善都不配-只该吃奶嘴!
    十九世纪的英国大诗人勃朗宁,曾用美妙的诗句,告诉我们———
      “……灵之对肉,并不多于肉之对灵。”
      (  “  Nor  soul  helps  flesh  more,  now  than  flesh  helpssoul。”)这是多么匀衡的启示!真盼望这种启示,能够使我们灵中有肉,肉中有灵,从此既有灵感,也有肉感,在爱河与大化之中,俯仰一世。最后人人都美死了!美死了!美死了!那该多好!
                            (一九七九、 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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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小姐论
  论到吸收洋鬼子的文明,日本鬼子真有他们一套。他们对西方文明,一直有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像什么,明治天皇学会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斋藤秀三郎学通了英文的文法,原田康子也学到了法国的微笑与晨愁。
    咱们中国总是个老大,汉家自有章法,根本就不屑学人家,何况东洋倭人学过的剩货,我们更不高兴再去学,所以我们一直能够保持中国本位,恪守华夏宗风。可是有一部分不争气的假洋鬼子却不这样想,他们一定要学洋人,起码要学东洋人,他们暗中酝酿,明白鼓吹,首先就把中国的女人说动了,大大小姐是最不顽固的,她们逐渐发现,洋婆子的一些玩意实在有模仿的价值。于是:新式高跟代替了三寸的小木展;新式胸罩代替了杨贵妃发明的訶子;新式烫发代替了旧有的堕马髻。虽然辜鸿铭那老怪物拼命劝阻“如何汉臣女,亦欲做胡姬”,但是他终于失败了,他感慨,他诅咒,他悲叹“千古伤明妃,都因夏变夷”!可是大势所趋,群雌所好,又有什么法子呢、在已黎香水面前,辜老头子不能强迫每个中国女人都多多爱用桂花油!
    中国女人的思想模式完全与咱们中国男人不一样。男人好吃,所以抢先吸收了西方的玉蜀黍、花生米;好抽,所以吸收了纸烟和鸦片;好看,所以吸收了眼镜和电影;好生病,所以吸收了六0六和奎宁;好曲线,所以吸收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国女人也在向洋婆子学习,她们逐渐知道:缠了一千年的小脚应该解开了;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应该怀疑了;“香钩”“弓鞋”“莲步”“廉底纤纤月”的肉麻文学也应该滚蛋了。……民国九年的二月里,居然有两个女学生跑到北京大学上起课来了,这在“男女不杂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文明古国里,真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摩登”和“时髦”的集体领导下,夏娃的后人不但扶摇直上,并且早就把我们亚当的子孙丢在后面了。在收音机刚传到中国来不久,北京大学就有过女学生抱着一个大收音机上课的妙举!现在她们虽用电晶体收音机代替了那个大号的,可是她们那种抱收音机的心理,却是从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女人最大的功用是软化男性增加爱情,最大的使命是驭(不是“相”)夫教子,搞政治究非所宜,武则天的终于垮台和西太后临死前的仟悔可为殷鉴,娄逞虽然能诈为丈夫仕至扬州议曹,可是到头来终有“还作老妪”之叹。故女人之欲耍身手,必限于厨房之内、丈夫背后、婆婆面前,明矣!但是有些女人却不这样想,她们在控制男人一方面非常熟练,游刃有余之余,她们总想利用余暇出而问世,“公不出山,奈苍生何”?否则做了华滋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笔下青苔石畔的紫萝兰,幽居空谷,芳华虚度,岂不太“那个”了吗?
 生为现代中国的女人真是幸福,若在古代,多少美女,都在贫贱江头浣纱低位,或在小茅屋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有多少个颜如白玉的吴姬越女都被埋没掉了,因风飘堕了。偶尔脱颖出了一一个褒姒,可是不爱笑也不行,周幽王千方百计要使她发笑,结果只笑了一下,就把亡国的账都记在她头上了,三千年来,她一直背着狐媚魅主的恶名!还有些女人,也以姿色端丽,被皇帝的爪牙与特使当秀女“选”到宫里去了,当时的选美只为天子一个人,若不幸碰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帝,那就算倒了大霉,禁宫深锁,羊车不来,白天望昭阳日影,晚上看章台残月,晴天伴寂寞宫花,雨天想野渡无人,斜倚熏宠,自叹薄命而已。这样下来,二十年后能够白头宫女谈天宝遗事的,还算是幸运的,碰到个孝感动天的皇太子,说不定心血来潮,要把你活生生的为先皇帝来殉葬!
    现代的中国女人就没有这种危机了,如果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就可以报名参加男人主办的中国小姐选拔会,若有幸而当选,立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第一名可亮相长堤,名利双收,固是美事,既使亚军季军,也可献花朝圣,做空中小姐,自第六名以下,起码可把照片履历宣诸于报章,腾之于众口,不但日后转业方便,而且可藉此理由,敲老子竹杠,多添两件时装和旗袍,等到徐娘半老之日,还可动辄拈出当年中国小姐的候选证,以骄远邻近舍的三姑六婆。……由此看来,竞选中国小姐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千载良机,失之委实可惜。
    有人看到选美大会,竟联想到古代东方的女奴市场,又有人联想到叫价的拍卖行,真是大逆不道的联想!须知当今之世,既使夷吾再世,孔明复生,若想得君行道,也必须高考及格参加竞选不可,你若再想南阳高卧,草堂春睡方起,有个三顾茅庐的大耳郎来跪地哭求你去做那相桓公霸诸侯使孔夫子不披发的大事业,天下还有这种人才主义的傻瓜政治家吗?老实说吧,现在这时代,你要想出人头地,捷径有千百,正途却只有两条,一条是考,一条是选。至于这两条路是否公平客观,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问考选部长。总之,流风所被,这年头简直成了一个考选的世界:留学要考,议员要选;书记要考,教皇要选;电影明星要考,中国小姐要选,凡是孤芳自赏吟而不争的家伙,那你只好做不识时务的人下人了,连冷猪肉你也吃不到。但是考选制度的可贵,乃在替上天做不负苦心人的善举,古人十载寒窗,悬梁刺股,三年不窥园,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布衣将相的享受,其志既使可卑,其努力总是可以评价的;但是若以“自然的本钱”轻易盗得大名大利,未免使那些苦心人看得眼红。我们看不起世袭即位的皇帝,看不起祖荫与裙带的官儿,其理由也即在此。所以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民主中国,我们还看到以人民的税捐去养孔子孟子曾子的七十几代的重孙子,去设置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肯设置的道教天师府,我们真忍不住要叹口气!
    不过,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中国小姐的选拔,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盖选美者,匹夫匹妇之天性也。晋朝时候桓温娶了李势的妹妹做姨太太,他的元配夫人为之大妒,特操刀来找小姨子,非分尸“李阿姨”而后快。想不到老娘一见李阿姨,审美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泄了腾腾的杀气,反倒说:“我见你犹怜,何况老奴!”。这位原配夫人真是要得!在感情冲动磨刀霍霍之时,仍不忘美学原理,若主当今之世,足可敦聘为中国小姐评判员矣!
    不庄重他说,选美本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干的高等男士们所发现的消遣女人的艺术。因为女人绝不会想到选美,这倒不是因为恐怕什么,乃是因为镜子一照,她立刻感到“美不由外来兮”,立刻发现她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么?维纳斯已在此,还有什么好选的?故凡是参加角逐的小姐们,无一不是兴致冲冲地抱着必售的信心而来;而那些不肯参加或不屑参加的幽谷百合们,也无一不带着“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骄做作壁上观,设想女生宿舍群雌粥粥围看报纸品头论足之情景,以及在时装表演或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