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被你侮辱





  “嗨!这么小就会耍无赖。告诉你,是警察把你送到医院来的,他们也没交押金。我可跟你说清楚,你现在是頜骨,趾骨多处骨折,额头还缝了针。如果你不交钱来,我们就不用药,这是盐水,不是药,你知道不用药的后果吗?你的骨头会变型,伤口会感染,天天发高烧,烧得你满嘴都是泡,肺里也是泡……你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是脑震荡了吧?可是不交钱,我们是不会给你检查的。你好好想想,再这样连盐水也不给你吊了,这也要几块钱呢!”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皮渣像沙子一样脱落下来,梅晓丫觉得很滑稽。
  护士走后,梅晓丫的目光才渐渐聚拢起来,记忆也如春回大地的野草一样一根根破土而出。昨夜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浮现的刹那,她本能地喊叫起来:“朱慧,朱慧……”
  刘清明拎着一袋水果进来了。
  梅晓丫一把抓住他的手:“告诉我,朱慧在哪里?”
  “她在隔壁,不过,看样子比你重,现在还没有醒来。”
  梅晓丫一激灵:“她还活着?”
  “肯定活着,刚才我在她那儿呆了一下,她还打呼噜呢!不过医生说了,她是直接受害人,别说受伤,光惊吓就够受的,要缓一阵子,才能清醒。”
  梅晓丫悲喜交加,喜的是朱慧还活着,悲的是她以后怎么活人啊……梅晓丫呜呜地哭起来:“……她一定恨死我了,是我让她来的,却没法保护她……呜呜……这以后她怎么活啊……”
  “丫头,你别哭,”白发老太太拿着纸巾在她脸上擦试着,“你瞧这脸上的伤口,啧啧,好深呢!别哭,忍着点,这泪水流到伤口上,是要感染化浓的。你不是没钱吗,没钱更要保护好自己,不然留下了疤瘌,那多难看……”
  梅晓丫用胳膊撑住身体,想爬起来。
  “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去看朱慧。”
  “开玩笑,你自己都这样了,还去看她?快躺下吧,等打完针再说。”刘清明扶住梅晓丫的肩头,朝下按。
  “胡小鹏,你别按我,我没力气。你帮我拿着瓶子,我一定要去看她,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梅晓丫头部的剧痛呈放射状向周身扩散,每挪动一点都很吃力。平常,身体的很多器官和部位仿佛不存在,病的时候才发觉,它们重要得近乎痛苦。
  “我不是胡小鹏,我是刘清明。”刘清明见梅晓丫这样,又把水果提走了。
  朱慧的床头也吊着瓶子。她平躺在床上,姿势与昨夜梅晓丫给她摆弄的一模一样。梅晓丫看着她的瓶子,再看看自己的瓶子,也是一模一样。她们也没有给她用药。她心里琢磨着,泪水泫然而落。她坐在床沿上,手贴着白床单伸进被窝,握住了朱慧的手。她多么希望朱慧能像上回那样,在她的手里捏一把,那样扎进她心里的楔子就会拔出来,从前的生活又可以哗哗流回来。可奇迹没有出现。朱慧头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疤痕像水蜜桃花的影子飘浮在脸颊上。弋甲镇留下的,硬痂早已脱落,粉嘟嘟的嫩肉上添加了昨夜搏斗时的伤口,这种叠加使皮肤显得厚重而又立体。


  马姐和田婶站在窗口。
  “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啦。昨天真的把我吓坏了,你满脸是血,乱喊乱叫的,像疯子似的。”马姐说。
  “怎么这样呢?我回家了……”田婶用拇指肚摩挲着梅晓丫的脸:“哟,这不会留下疤癞吧?这溜光水滑的皮肤要是爬几条虫子,多难看哟。”她压低嗓音,指指朱慧,“她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她还没醒过来,估计很糟糕,我也很严重呢,颌骨骨折,趾骨骨折,可是没交钱,到现在医院没给用药。”梅晓丫说。
  田婶愤愤道:“他们怎么这样?救死扶伤,哪能不给药?”
  刘清明在一旁插话道:“救死扶伤也要有钱的,没钱,只有见死不救了。”
  马姐问:“事情已经出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我想问问你,咋办?”
  梅晓丫的火气“腾地”窜出起来,她嘴角哆嗦着说:“告他强Jian杀人,让他蹲监号,下大牢,吃枪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再吭声。
  到了晚饭时间,朱慧还没有醒来。病人大都在床上靠墙坐着,等家人送饭,家不在县城的,也都站在穿廊里等着医院的饭车到来。梅晓丫这时真的饿了,醒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几个月前被饥饿押进酒坊,找老掌柜买烈性酒的情景再次浮出来。比那次更惨的是,她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她开始后悔刚才怎么没找刘清明借点钱,哪怕几块钱买碗馄饨也好哇。她记得刘清明送来苹果,可怎么也找不到了。邻床的老奶奶见状,递过来几个雪梨,梅晓丫接过来,却张不开嘴。她下颌骨骨折了,无法咀嚼,只能吃流食。
  梅晓丫来到朱慧房间。对床是个10来岁的小姑娘,粥喝得哗哗响。梅晓丫馋得咽口水,见她母亲去锅炉房洗衣服,便凑过去。
  “你喝的什么,这么响?”
  “稀饭。稀饭当然响了。”小姑娘理直气壮地说。
  “噢。稀饭……好喝嘛?”
  “好喝,不好喝我怎么会喝得这样响?我妈在里面给我放了好些东西,你看看,桂圆、银耳、椰果、红枣还有麦芽糖——哎,你问我这些干嘛,是不是想吃呀?”
  梅晓丫被一种带有甜味的粥香喷得有些晕眩,嘴上却说,“不,我吃过了,见你吃得香,就过来看看。”
  “噢,要是没吃我就给你拨一些,我是阑尾炎,不传染。”
  梅晓丫觉得小姑娘挺可爱,便问:“你几岁啦?”
  “11岁。你哩?”
  “19。比你大8岁。”
  “我得喊你姐姐啦,”小姑娘说,“我姑家的圆圆姐姐也19岁,不过她比你高多了,学校让她去打篮球,她不愿意,她喜欢当模特,她还设计服装,可惜那些衣服太大,我一套上就没过脚脖子……”也许是太无聊,小姑娘对这位送上门的姐姐津津有味地聊起来。梅晓丫按捺不住了,胃里面空荡荡的,饥饿钻在里面,老鼠似地嘎吱嘎吱啃噬着胃膜,声音像没加油的风扇。“凉了吧,凉了就别吃啦,”梅晓丫说。
  “没有,你摸摸还热呢。我跟你说她做了一套莲花裙,莲花裙你知道不,对,就是领口缀了圈小莲花,可漂亮了。可后来,她怎么也找不到,把家里翻遍了也找不到,怎么可能找到呢?我跟你说你可要保密噢,我把它藏在我家了。现在虽然我穿不了,可我要长大……”
  “凉了,”梅晓丫摸了一下保温筒说,“你胃肠不好,凉了就别吃了,姐拿去给你洗……”
  “姐啊,你摸外面当然是凉的呀,这里面还热着呢!我还有牛牛哥哥……”
  梅晓丫本想把粥拎到走廊,偷偷地喝掉。可小姑娘却捧着筒不放,一边啜粥,一边跟她聊天。梅晓丫忽然间不那么喜欢她了,就像百通职介所那个小姑娘一样,只是面上招惹人。她不再配合了,无论小姑娘怎样说,也不吭声,她的心全浸在胃里。
  “好吧,你拿去洗吧,”小姑娘终于撒手,将筒塞进梅晓丫的手里,“你跟我妈妈一样,每次吃饭,她都守在旁边,等着给我洗碗。”
  梅晓丫兴奋地接过保温筒,把头伸进去,里面装的却是自己打满补丁的脸。“你……你……一点没剩下?”
  “剩?干嘛要剩呢?你这就不像我妈啦,我剩她就拧我的脸蛋。”
  天黑下来的时候,朱慧醒了。
  “我这是在哪儿?”她望着吊瓶,问。


  “这是医院,慧啊,你怎么样?”
  “哦,我睡着啦。可我怎么没做梦呢?”
  “你是昏倒了。慧啊,现在好点了嘛?”
  “哦。”朱慧的眼珠也像没加油的风扇,空洞而又干涩地转了一圈。“我好啦,哪儿都不痛,就是没力气,你快扶我起来,我去找梅晓丫。”
  “慧啊,你仔细瞧瞧,我就是梅晓丫。”
  “你不是,梅晓丫可漂亮了,不是你这样,你的脸好可怕。你为什么弄成这副样子吓唬我?”
  “慧啊,我就是梅晓丫。我的脸受伤了,上面缠满了绷带,你认不出来啦。你摸摸我的眼睛,你不是说我的眼睛特迷人吗?对了,你摸摸我胸,你嫌我胸小,像个小核桃,你还要给捏碎……”
  朱慧笑了。“哦,你是梅晓丫,你做好饭啦?”
  “做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做些什么好吃的?”
  “青椒肉丝、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盆龙骨冬瓜汤……”
  “哦,好吃么?你吃了么?”
  “好吃,我吃过了。”
  “丫啊,那你也给我拿点吧,我饿了。”
  几分钟后,朱慧又催梅晓丫:“你怎么不动地方啊,可别学杨古丽吃独食,我是真饿了。丫啊,你快把我的手抬起来,指甲的颜色肯定掉了……你快摸摸我的脸怎么啦?到处都是水,这屋子也漏雨嘛?可这雨水怎么是热的?哦,丫啊,你快把脸挪开,是你的眼睛在漏雨,你哭啦……”
  窗口又出现了马姐的脸。过道灯光很亮,使这张脸瞧上去很苍白。
  “她醒了,可谁也不认得,连我都不认得。”
  “噢,这样啊,估计不会有太大事。刚才我问过医生,他们说主要是受了惊吓,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这事……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这事没完,不把那个畜牲送到大狱里,我们绝不会罢休!”梅晓丫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她知道马姐跟潘瘸子的关系,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她。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出了这事,别说你俩,我这个旁人都掉眼泪。谁让我们是女人呢?女人的心是通的,一个遭了难……”
  梅晓丫窝在心里的狐疑悲痛和愤懑倏地烧起来,她截断她的话语问道:“你还掉眼泪?别以为我真是个傻子。这事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你安排我住黄姐屋里?为什么潘瘸子有屋子的钥匙?你现在不用解释,解释我也不听,到时候会有人找你解释这一切的,你想不解释都不行。”
  “这话怎么说的?好好的把火烧到我身上?给你安排到黄姐房间是我,可只要你来到这里,安排哪个房间他都有钥匙。这房子、公司都是他的,他怎么能没钥匙?拍良心说,我提醒过你多少次,田婶让你住这儿我还跟她发脾气。她人木讷,不知道这儿的事情。潘瘸子把伙房当成了他的后宫了,我们这些厨娘自然也就成了后宫娘娘。黄姐、我、还有以前好几个厨娘,不都是他碟子里的菜么!黄姐这次产假,生的就是他的孩子。田婶若不是年纪大,也是逃不掉的……”
  梅晓丫头皮上那根神经又吱吱叫起来。她想起了初来时的预感,那条很像路的结了冰的河面,最终还是把她们吃进冰冷的窟窿里。她不明白倒霉的事情为什么如影随形地粘着她?小时候妈妈不让她夜里照镜子,说那样会沾上晦气,甩都甩不掉。离开学校后,白天她都不照镜子,她根本就没有镜子,她和朱慧是对方的镜子,她们互相看看,抹抹,没有大的瑕玷,也就过去了。可这没有用,倒霉的事像熟悉路的狼崽子,把她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
  “你明知道他是个畜牲,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样做,不是帮凶,也是窝藏!”
  “哎呀!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马晓娇两腮通红,从眼里迸出的泪水润湿了眼影,变成暗红色。“我都提醒你到那份上了,还不够哇?说实话,这冒多大风险啊,要是潘总知道了,不把我砌进墙里,也会剥光了吊在树上冻冰棍。再说,我哪晓得你悟性这么差,还以为你就想傍他呢!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年头,多少女孩子都想傍有钱人。我没想靠他,我知道他靠不住,我最初也是被他强迫的。可我离不开他,我找过工作,也干过很多活,后来才发现,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女人,除了身体,什么都不被人需要。我是用身体养活自己,然后再去卖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很贱,可我也没办法,我尝试了很多,可所有能养活我自己的路,都得经过我的身体。”
  马姐的话化解了梅晓丫的怨恨,联想到自己求职的遭遇,甚至同情起她来。“那你也去告他,我们一起去告,这次一定要他下大狱、挨枪子……”梅晓丫说道。
  “我可不敢,我这次来就想劝劝你,你也别告了,找他要点钱,你们远走高飞吧!你俩都年轻,好日子多着呢!别让这件事拌住了脚。这次我把话挑明说,你们告不赢他,他有钱,能耐可大了,原来也有女孩子告他,结果都挺惨。”
  梅晓丫扶着墙一点点朝外挪动身体,她想去给朱慧买点吃的。马晓娇走时给她留点钱,是田婶他们几个人凑的。梅晓丫没客气,就把钱攥在手里。马晓娇走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