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我冷讽一笑:“不过外祖若是知道客相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家主上现在还能这般安稳地立在朝堂吗?”淡望男子愈发冷凝的面容,我摇首讥诮,“客相这般处心积虑,无非令尧烺哥往后顺利坐上乾元殿里的那张龙椅。可惜让皇兄占了便宜,客相心里定是堵得慌。”
不若归仲元不露声色,客平为政雷厉风行。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拥戴的帝储落发出家,一夕筹码尽失。冷望我讥嘲的笑容,荀攸杀机隐现。我笑意更深:“和亲路上悉听尊便,本宫敬候客相赐教。不过你若在这里动手,不仅你心念的那位主子,客相亦会像当年他的曾孙那样,不明不白地惨死。”
即使鸡毛当令箭,我若死于非命,茈尧焱断然不会放过客氏一族。听我提起当年死在内乱期间的客平的六龄嫡重孙,话中有话,荀攸更是面色惨白,深凝住我,良久方问:“殿下告诉草民这些,可是要草民带话给宗主?”
刺客本比常人敏锐,随在权倾半朝的客平身边多年,亦擅察言观色。他冷颜恭听。我微笑淡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尧烺归隐,客愨妃一无所出,孙辈多是资质平庸的纨绔子弟,唯一承得客平六亲不认的果绝幺孙现下俨然归氏一党,若道盛极而衰亦不为过。听得我吟的这首《游山西村》,荀攸虽是面寒若水,可亦隐忧。只是在我面前仍是冷言冷语:“殿下若是瞧轻客家,即使将来如愿,御座也未必坐得安适。”
“诚然,就是强弩之末,仍有后势。”
听得隐衅,我无谓浅笑:“自世祖皇帝起,你们客氏便是我羲和最大的世家,得以兴盛至今,自有它的道理。本宫再怎么狂妄自大,也知道若要做成一笔买卖,须先掂量得失,免得到时血本无归,赔得倾家荡产。”
听懂我言外之意,他渐敛寒厉:“归相为殿下登极费尽心力,您反是拉拢我家宗主,这可算是恩将仇报?”
外祖鞠躬尽瘁,一心拥戴的孙女却在暗里笼络他的夙敌,确是名副其实的后院失火。荀攸冷讽一笑,我视若无睹,看向案上缠枝莲纹熏炉缭烟氤氲:“朝堂之上,朋友和敌人不过一线之隔,至交许是最后捅你一刀子的人。如有一致的利益,仇家亦可做你助力。”
荀攸目露异色,我只淡说:“本宫姓茈,不姓归。回府后,你只要把这句话带给你家主子即可。”
归仲元千方百计扶我登位,却拒我于归氏势力所及的三部之外,便是不令孙女熟知政务,以期将来我即位后独揽朝纲。如非茈尧焱荒废国事,将奏折推给我批阅,时值今日,我不过纸上谈兵的赵括。我挑眉自嘲,荀攸淡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出阁的小姐之中,只有愨妃娘娘一无所出。”
知他深意,我颌了下首:“比起和本宫合作,扶傀儡登位,确要省力得多。”
若按我那时代的说法,茈尧焱膝下无子,我与莞菁依从封衔,便是皇位的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若有万一,旁系宗室便可取而代之,而一心掌权的客平亦可算是未雨绸缪,膝下三女,长女乃先帝正后,次女为先帝的异母弟澹亲王的正妃,幺女虽不若两位长姐显赫,可亦入公门,嫁与世袭镇国公云朗,与远在澜翎的母亲乃是姑嫂。如若寄于厚望的客愨妃未能为茈尧焱诞下名正言顺的皇嗣,只有退而求其次,改为拥戴澹亲王妃所出的世子茈尧祎。
“你觉得不中听也罢……”
许是猜中其主心思,荀攸神情须臾诡凝,我眉峰轻扬,“现在的客相只可守成,并无余力阻本宫的外祖坐大归家。如果本宫有个三长两短,外祖亦可拥立与归家亲近的王爷,只怕到时尧祎即位不得,反会因此丢了性命。”
倒非偏袒,论心计,客平略逊归仲元一筹。虽有兵部在手,我手中的筹码亦不比他少。阖了阖眼,淡睇神色阴晴不定的荀攸:“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本宫若是身故,繇州军再无效忠羲和的义务,到时将九皋人放进关内,乃至一同攻向皇都,尧祎就是登位,许亦不过亡国之君……”凝住惊愕的男子,我浅笑,回述往日曾对茈尧焱说过的话:“不是本宫的江山,本宫没必要珍惜。还有皇兄……”
眼前浮掠那张素来漫不经心的笑颜,我淡漠道:“客相想必风闻当年内乱愈演愈烈是何缘故。多的不说,本宫只奉劝客相,可在那场内乱中笑到最后的男人,莫要掉以轻心。在他腻了那张御座前,除了本宫可以和他作对,他宁负天下人,绝不姑且对他起贰心的臣子。”
对孪生弟弟尚且绝情至此,毋说与他毫无瓜葛的客氏。荀攸眼神凝重,与我对望良久,微一苦笑:“殿下若是有心,皇位唾手可得。”
懂他言外之意,我淡淡点头:“只要本宫在一天,你们祈盼的皇嗣也是永无可能。”
既是开诚布公,他亦问:“殿下不怕天下人耻笑您的皇位是背伦逆德,委身而得?”
“若是怕了,本宫早已不在人世。”
他闻言微震。我恬然一笑:“皇帝许是天下最不舒坦的工作,可情势所逼,本宫不得不争,至于天下人怎么说,本宫管不着,也管不了,只知道若是半途而废,便会牵累外祖和归家,还有那些对本宫来说至关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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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上三途,便无回头之路。我淡道:“本宫今日宣你进宫,便是令你转告客相,不论你们客氏愿否助本宫早登大宝,本宫对皇位势在必得,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计手段,本宫也要除了所有挡在面前的人。”
“殿下之意,可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中亦不远。”
颇是慨然,他微一颌首:“当今圣上在位,归相尚不可撼动客家。”
诚然,选君主如选老板,我不甚厚道地挖茈尧焱的墙角,若要说动客平带整个家族跳槽,自要给出合理的薪水与福利。想了一想,道:“兵部握于客相之手,外祖原要忌惮三分。本宫即位后,擢靳坤为龙渊阁学士,孟远继任吏部尚书,客晟左迁吏部侍郎。”
吏部掌品秩铨选之制,考课黜陟之方,封授策赏之典,定籍终制之法。但凡通过国试的文官,皆要经由另次吏部考核,方可留任京中亦或外放,自然举足轻重。现任尚书的靳坤乃是归仲元的亲信,晋为一品大学士,实为架空权力,明升暗贬。而提拔应家保荐出仕的孟远与客家幺孙继任要职,归仲元便不可名正言顺,借吏部进行大规模人事调动。追随客平多年,对朝政虽非了如指掌,可亦知一二,荀攸淡淡点头:“孟大人为政对事不对人,当年应家宗主在世,便不趋炎附势,归相提拔他做吏部侍郎,虽是担了风险,可也算是远见之举。至于晟少爷……”
提及逐出宗家的客家幺孙,他神色微动:“虽是归附您的外祖,可依晟少爷的性子,今后定是两不偏帮,自己想了法子往高处走。德藼殿下做此安排,最后得益之人便是殿下您自己,果是不负女中遨浪之名。”
许是我在朝会上发表的政见,经由归氏一党的官吏刻意散布后,引来民间一些仕子的赞誉。亦许是茈尧焱在国事上对我言听计从,一些朝臣想要投其所好,在天子面前大肆赞美他极其宠幸的皇妹。记不清从何时起,宫里宫外便有德藼亲王乃再世遨浪一说。只是我不过借花献佛,引用前生历史上著名的治国方略,做不得数。如与百余年前助世祖皇帝开创羲和皇朝的国师相提并论,更是辱没那位已成传奇的智者。我摇首淡说:“帝王尤忌功高震主,本宫也没那么大度,心里想的,将来保的,是我们茈家的天下。就算再亲近的人,只要威胁本宫的身家利益,定不姑且……”淡凝荀攸,我平静允诺:“本宫只能保证即位后不动客家分毫,待客家与归家一视同仁。”
“当今圣上尚要称宗主一声岳祖,若只安于现状,宗主无须改弦易辙。”
虽是固执己见,力陈身作国丈,客平尚且高人一等,不至失势。可无须我明言,他亦知客家的好女婿荒废国事,乃至兴师动众,诛功臣,占臣妻,且这红颜祸水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异母妹妹,即使并无血缘关系,可旁人不知内情,只道当今圣上背伦逆德,在极重礼教的封建时代自然声名狼藉。静望眼神闪烁的男子,我亦不一味游说:“客相乃两代国丈,确是已极人臣。只不过当年尧烺哥出家后,皇考曾令朱雀守前去澜翎寻本宫回宫即储。如不是那场内乱,现下高坐乾元殿之人,原该是本宫。”
不无意外,荀攸淡讽一笑:“往日如非宗主力保,储位早已被殿下取而代之。”
先帝给幺女取「承乾」这个名字,有何冀望,确是可见一斑。我颌了下首:“不管你信或不信,当初即大人找上门的时候,本宫只想隐姓埋名,在澜翎安度余生,没有回宫即位的打算。”
如若换作其他客氏中人,许会笑我这个归家人故作清高。可荀攸默睇我半晌,只问:“殿下这般处心积虑,可是为您夫君复仇?”
茈尧焱在位一天,我奈他无何,可若夺皇位,易地而处,便能随心所欲处置自己的仇人。旁人这般想我,无可厚非,当初我欲夺位,不乏向茈尧焱追讨这笔血债。且是:“本宫不想有人重蹈夫君和洛儿的覆辙。”
夺了生杀大权,不令那人为所欲为。对个沉迷权利的政客来说,如此初衷定是荒诞至极。我亦不多言,只道对皇位志在必得,现下宣他进宫,不过令他带话给客平,各退一步,免场无谓干戈,而非低声下气,求他们客家投效于我。
“再者,皇考生前希冀本宫重整河山,令羲和荣盛如前,若不革除一些弊端,一切皆是空谈。”
不论我们有无过节,世家意在守成,为保利益不受折损,定是不遗余力。即使言和,将来若是利益冲突,仍会分道扬镳。与其信口开河,许些不切实际的承诺,将来落人口实,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令那个老于世故的权相好生思量有无必要弃了他的孙女婿,与个离经叛道的怪亲王合作:“治国好比做生意,贵精不贵多。如果一些白吃俸禄的米虫继续霸占高位,于国无利。被鱼肉的百姓若是群起造反,对客相亦无好处。”
“呵,到头来殿下仍要拿吏部大做文章。”
追随权相身边多年,揣度心思的本事和政治见地虽比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朝臣更为圆熟,可我拐弯抹角,咄咄逼人,这个对客家死心塌地的忠仆渐弃从容,眸中隐衅。我只淡笑:“英雄不问出处。能者用之,冗者除之,唯才是举,才是兴国之道。”
羲和人素来讲求门第高低,我这番言论在荀攸听来,自然有违世理。起先一怔,即又蹙眉,若有所思。比起我那时代历史上的举孝廉,经由保荐制的国试出仕的官吏,确有真才实学,可深谋远虑如归仲元,亦难背离迂腐的门第观念,对出身势薄或已没落的年轻贵族青眼有加,却不知黎庶之中,亦有人中龙凤。反是借着丈夫兰沧侯的名义,屡屡保举寒士的母亲不拘一格降人才,方有繇州而今的繁荣。只是杯水车薪,像现任繇州州尹岑恪这般出身布衣的要员凤毛麟角,且在门第观念甚重的朝堂易受排挤,长此以往,朝堂便成世家天下。如若这些贵族愿意迂尊降贵,入市井体察民情尚可,只怕现下身居要位的一些世家子弟不过指鹿为马的赵高。我暗叹在心:“商人被人瞧轻,许是因为精明势利,凡事斤斤计较。不过现在的羲和来说,要的就是这种精打细算。”
老板考量一个员工的优劣,无非看他创造价值的多寡,朝堂亦然,皇帝底下官员的质素参次不齐,自不可能各个卓绝精干。可比起维系面子,腾出闲钱,供养一群白吃白喝的米虫,我宁可唱白脸,大刀阔斧地裁员,将些个不做实事成日添乱的纨绔子弟扫地出门,权当是给国库省下一笔开支亦好:“官吏不是穿戴整齐,站在殿里做个体面的摆设便好。本宫要的是可以做事的人,外祖若失眼光,招来些个无能之辈,也只有拂他老人家的面子,请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对你们客家也是如此,能者许以高官厚禄,成不了气候的,但请客相自行斟酌,莫要等到将来本宫搬下罢令,伤了彼此的和气。”
依荀攸的见识,当是明白能者居之的道理。片刻沉默,他说:“听来殿下志在做个垂名青史的明君。”
“正好相反。”
我摇头:“先前四家内乱,近年天灾人祸,已是民怨四起,本宫若为体面,供养那些只知道吃皇粮的庸吏,不出五年,便会给老百姓赶下台,更没面子。”
许是我无甚顾忌,实话实说,荀攸啼笑皆非。沉默良久,抿唇恬扬:“草民当初该是豁了性命,替宗主永除祸患。”
“……确该如此,不但为你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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