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确该如此,不但为你家主子解忧,对本宫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只是事已至此,惟有继续走下去。我笑了笑,颇是意外,听这曾经险些置我于死地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殿下许不会徇私,庇佑归氏一族,可宗主和归相在朝一日,殿下许难如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为茈家着想,客平和归仲元亦然。未有做声,转眸看向半支起的窗外,高空流云,一碧如洗,良久怔凝,终是化归平静一笑:“既然逃不了,自然奉陪到底。”
最后令他代转客平,力保一个不理国事的昏君无妨,继续斗下去便是。端起茶碗,阖了阖碗盖,知我下逐客令,他半低下头:“草民斗胆,最后有个非分之请。”
望了他一眼,我淡淡颌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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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我回宫之初,他便知在劫难逃,原要自尽,以令我死无对证,难究当年的真相。可有人以性命相威胁,他方苟活至今。直至我今日宣他进宫,亦未存侥幸,听天由命。不想我未有追究当年之事,反是无所适从,恐我另有打算,只求一人做事一人当,担下所有的罪责,息事宁人。
“你这是在求本宫,还是威胁本宫?”
拾叁章 · 疾日 '二'
知他庇护罪魁祸首是为何故,我似笑非笑。荀攸躬下身去,不卑不亢:“草民不敢在殿下面前造次,只请殿下当真如适才所说,将来以大局为重。”
客、归两家势不两立,我抛去橄榄枝,自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当年之事一究到底。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论客氏愿否作壁上观,不再公然作对,阻我夺位。等到将来我立稳脚跟,出尔反尔,为自己枉死的母妃雪恨,也是不无可能。
我冷笑,被人视作反复无常的小人,自然有所不快。可他不惜触怒我,想是为了那个以性命迫他活下去的人,我捋过近月未有修剪已及后肩的头发,慵慵把玩:“既然彼此相爱,当初何不远走高飞?”
话虽如此,我和苍秋亦未逃过无常造化。淡瞥了眼神色晦黯的男子,我权当适才自言自语,低首却听他笑哼了声,满是苦涩:“她是客家的女儿。”
似曾听闻,我微是一怔,探指拂过熏炉逸出的袅烟:“为何身作官家人。”
远在澜翎的母亲对已然疯癫的苍珥不离不弃,只因他是她的夫君。
客柔婚后默忍丈夫的冷待,只因命当如此。
荀攸执着一生的女人侍奉妻妾成群的皇帝,亦非为了母仪天下,只因世人眼里,客氏女生来便是后宫主位的命,她不过理所应当,走了一条正确的路,晋作宫妃,诞下龙子,以续客氏荣华。我轻扬起唇,搁在轻缈之上的手指隐隐灼痛:“当年的事,本宫已没了印象,也知道斩草须除根,你不过奉命行事。”
追根朔源,茈承乾和归女御才是仇主,我这个异世来的局外人不过牵连其中。如若睚眦必报,令客、归两家再起纷争,斗得两败俱伤不说,若因两家的宿怨,送亲横生风波,累及莞菁,更是愧对委曲求全的她。我阖了阖眼,平声静气:“尧烺哥告诉本宫,当初是太后娘娘唆使月昭容借本宫之手行刺皇考。现在清算旧帐,令太后娘娘偿命,也是于事无补。本宫只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我提起出家的帝储,荀攸微愕,即便苦笑:“太后娘娘和您母妃归娘娘素无瓜葛,也无深仇大恨。可帝储殿下钟情归娘娘,如若她继续留在世上,帝储殿下许会听之任之,将储位拱手让与德藼殿下您。”
入主中宫,侍奉君主,不过尽己义务。既不牵念君心何处,也不关切底下嫔妃如何争风吃醋。只愿顺利诞下皇嗣,不吝一切,保自己的儿子登极,乃至因此不念多年的夫妻之情,设计谋害先帝,一石二鸟,除了那个许会令她唯一的儿子背伦逆德,沦作天下人笑柄的红颜祸水。
“殿下听来许不中听,太后娘娘曾说先帝那般宠幸归娘娘,实为归娘娘的不幸。”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那个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的女子确是一语中的。我颌了下首:“二皇姐也对本宫说过,她宁可弃了帝王的宠爱,去换自由身。”
这许亦是客太后的心愿。荀攸良久沉默,终是侧眼:“先帝并不沉湎女色,不论哪宫的妃子获宠,娘娘素来不置一词。可自从女御娘娘进宫后,先帝对她宠爱不减,乃至延禧宫的梵娘娘也极少临幸,用情之深,教人匪夷所思。”
不若失宠而对归女御恨之入骨的梵愨妃,客太后早已心有所属。俨然贤后,任夫君雨露均沾,实则先帝之于她,不过理当侍奉的君主。亦因先帝爱美人,更爱江山,纵是娇艳如梵愨妃,亦未曾虏获帝王真心,只要尧烺最后即得大统,丈夫身边有多少绝色佳丽,皆不过惊鸿一瞥的过客,睁只眼闭只眼,听任无妨。可世事无常,原本最大的威胁乃是梵愨妃所育皇嗣,未想后来者居上,在那个本应天上有的女子面前,骨子里实为冷酷之人的先帝亦化为绕指柔,付诸真心。即使之后连失两子,在这女人亦可称帝的时代,归燕可和她的女儿无疑成为尧烺登位的绊脚石。
“女御娘娘若再诞下龙子,尧烺殿下的储位定然不保。”
当年归家势力如日中天,帝位之争避无可避。眼看先帝对幺女的宠爱亦然与日俱增,客、归两家本便白热的矛盾一触即发,加之时隔多年,永徽宫再传喜讯,之于尧烺早便岌岌可危的储位,无疑雪上加霜。
“时值今日,宗主仍是不知当年婼婠擅做主张,铤而走险。”
眼帘低垂,看不清荀攸此刻神情,然弃礼数,沉黯道出困他一生的名字,隐隐疲惫:“许是做了一辈子客家的女儿,她倦了。”
我皱眉,可想起尧烺说过的往事,即便恍然:“太后娘娘是故意让尧烺哥听到你们的对谈,让他莫再摇摆不定,下决心保住自己的储位。”
许是在膳食下了迷|药,尧烺有日在常宁宫陪母后用过午膳,便感困顿不已。后在寝殿醒来,听见母后与乔装入宫的荀攸二人的密谈。因闻母亲意图借刀杀人,弑君谋逆,震惊不已,只得装睡,直待荀攸离去,方才佯作醒转。荀攸闻言虽愕,可略忖片刻,苦笑颌首:“太后娘娘那时对帝储殿下极是失望,也许当真如此。”
即使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和个不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她并不疼爱。且若天资聪颖,卓然不群,她尚能平心待之,可天不遂人愿,寄予厚望的尧烺性情温懦,屡被先帝斥作优柔寡断,资质算不得平庸,可及不上另几个异母兄弟。更有甚者,有违伦常,爱上了父亲的宠妃。
“原以为帝储殿下不过少不更事,大婚后便会忘了这段孽情。”
毕竟归女御那等绝代风华的姿颜,寻常男子尚易迷了心智,毋说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可未想年轻的帝储竟是执迷不悟,使为断其妄念,择选才貌兼备的礼部尚书之女进宫为妃。只是成婚后,他仍无时无刻想着永徽宫的庶母,待自己的储妃愈渐冷淡,乃至心知肚明父亲有意废了自己,改立幺妹,仍是硬不下心,与归家母女势不两立。
“许是自小娘娘对殿下太过严厉。”
往昔确是见过希冀儿女出人头地,逼人太甚的父母,多是事倍功半,难有所成。即使已有所悟,可为时已晚,荀攸低眸黯说:“虽然惟命是从,可看得出殿下一直恨着自己的处境。”
比起其余皇嗣,尧烺是最不像茈家人的皇子,却是身不由己,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只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平日行事稍有差池,本便不喜他的父亲和眼里只有客家的母亲皆是冷颜以对,久而久之,草木皆兵,对万圣之尊的父亲敬畏,对高贵冷漠的母亲唯诺,除了心里那个遥不可及的憧憬,断不敢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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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看两位殿下亲近,娘娘屡劝未果,对帝储殿下非常失望。”
许是高处不胜寒,因为储位,他失大于得,只有在肖似爱人的幺妹那里体味些许平凡人家的挚真亲情。如若不是深藏的阴霾积少成多,由「她」的女儿入主东宫,他乐见其成。
“虽是僭越,可先帝斥责帝储殿下优柔寡断,确有道理。”
淡望荀攸摇首,我不语,回想尧烺曾道自己像个傀儡一样,被母亲操纵二十余年,早已厌弃与他格格不入的储位。只是位极九五,他便可得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正是这个愚真的念头,令他在弃与不弃之间徘徊不定,直待那日在常宁宫听到母亲的阴谋,鬼迷心窍,佯作不知,静待父亲被最疼惜的女儿所杀,然后顺理成章地即位,将他所爱的女人占为己有。
“到底是兄弟,有些地方尧烺哥和皇兄一样,偏执得教人无可奈何。”
虽无亲缘,可生长在这与世隔绝的险恶宫廷,令个温懦善良的人变得癫狂,亦不为奇。暗忖彼时尧烺惨淡的自嘲,我点头:“为令尧烺哥做个决断,太后娘娘那样不计后果地陷害本宫,想是如你所说,真的累了……”即使父子之情淡薄,可先帝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如果尧烺大义灭亲,不但意图谋逆的她人头落地,客氏亦会满门抄斩,“不过太后娘娘确是个天生的赌徒。尧烺哥出家前,她其实一直立在不败之地。”
我冷讽一笑。和我过世的丈夫一样,客太后同样将自己卷进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豪赌。只是苍秋自始至终将茈尧焱当作兄弟,所以输了一切。客太后却是胜券在握,只因知子莫如母,太过清楚尧烺懦弱善良,客氏上下数百条性命,他断不可能置之不理。更是因为心知何为刻骨铭心的爱,无须开口相求,尧烺已然扭曲的畸恋自会令他缄默。且是知己知彼,明了心腹大患深爱自己的夫君,即使事成,尧烺欲要冒大不韪,迎娶父亲的妃子,归燕可亦不会背此污名,委身下嫁。
“不沾一滴血,借刀杀人,果是虎父无犬女。”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弄巧成拙,斩断儿子对这是非之地最后的留恋。若说那胆大心细的女子有何疏漏,便是轻估归燕可对先帝的感情与儿子的执着。直视沉寂黑瞳,依着本当幸灾乐祸的立场,我淡讽,却无一丝欣喜:“结果和初衷背道而驰,算是践踏别人真心的现世报。”
机关算尽,害人害己。回想彼时道说母后定然痛恨半途而废的他之时,已然跳脱红尘的尧烺落寞的笑容,我叹了口气:“尧烺哥说他这辈子对不起三个人。”
为了断他妄念、母亲硬塞给他的发妻。为了得到遥不可及的女人,任其遭人暗害的幺妹。以及明知其所作所为天理不容,却因血肉相连,亦觉对之不起的客太后。
“尧烺哥说他对不住的不是「母后」,而是他的「娘亲」。”
寻常百姓只看到皇城里的人可以呼风唤雨,却不知皇城里亦然有人羡慕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唤母亲一声娘亲。荀攸闻言黯然,我苦笑:“和本宫的夫君一样,尧烺哥也是个不懂有话直说的呆子。”
直待隐有预感,许已无缘再见,苍秋方才改口,尧烺亦然,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母亲在他面前不再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可惜最后,他为了倾慕半生的女人,彻底背叛了她,再无资格,亲口唤她一声娘亲。
“本宫说这话想是傲慢了些……”
脑海勾勒尧烺温润的笑颜,我黯笑,“尧烺哥生不逢时。若是太平盛世,许能成为一个万民景仰的仁德圣君。”暴虐覆国,心慈手软亦然。仁君虽可博得千古美名,可君主不是光说漂亮话便可成事,尤是当年世家内乱后,百废待兴,“若非皇兄即位,这茈家的天下现在许是另番景象。”
平心而论,茈尧焱确是歪打正着,实现先帝夙愿,削弱权臣势力。即使现在俨然昏庸荒淫的无道之君,可当年非常时期,也只有像他这样擅用非常手段铲除异己的君主方可镇得住底下一盘散沙的臣子。五味杂陈,我抬望若有所思的荀攸:“对羲和,尧烺哥不是合适的继承人。可对太后娘娘,他是个好儿子。”
荀攸起先不语,良久,徐缓淡笑:“流落民间反是脱胎换骨,似是娘娘成全了殿下。”
许是以为娇纵皇女突遭变故,在鱼龙混杂的民间见多人情冷暖,方至如此。他慨笑摇首,凝住我的眸,不卑不亢:“宗主和娘娘没有败,只是比起帝储殿下,老天更加眷顾德藼殿下您。”
我微怔,即便漠笑:“这样的眷顾,不要也罢。”
过去避而远之,现下却成觊觎皇位的乱臣,只能道是冤孽使然。自嘲轻嗤,转望窗外绿嫩新枝:“那日下山前,尧烺哥求了本宫两件事。”
任我追讨血债,只求网开一面,放荀攸一条生路。彼时似知非知,未有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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