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我怔愕,未待回神,他已牵起我的手朝外走去。昭暄殿外,或惊或诧的注视,他视若罔闻,柔荑紧裹在掌心,推开上前来扶的未央,侧首深望,眸带殷切。最后一次,他欲携手引我步向另段波澜人生。不知为何,我读懂他眼里苍凉的欣慰,且不争气,心生悲凉。侧眼看向别处:“下不为例。”
  任他十指交扣,似若刻意放缓步子,徐缓走过绵延宫道,穿越道道宫门,一同步上高阶,并肩俯瞰如海人潮。殚尽竭虑,得来却是不费功夫,果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怔睇朝野诸臣恭然跪拜,齐声高颂千秋万岁,恍在云端,不甚真切,直待身侧男子淡声命人宣诏,适才回神,自嘲一笑。
  “世祖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朕妹承乾,先帝女御归氏所出,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帝储。”
  许是太过突然,事前未现征兆。底下众臣神色不一。便见归仲元从容自若,却是难掩欣喜,唇角轻扬。身后锦冠蟒袍的归崇和淡然欣笑,可见当朝天子对我温柔而视,神色渐黯。其余归氏诸党或喜或忧,许恐茈尧焱适才和我亲密登场,将来定会遭来非议。只有客氏幺孙从容自若,淡睇向我,真意难辩。
  得此结果,亦非我事前所料,是福是祸,仍是未知之数。当茈尧焱气定神闲,祭香祷祝,我偏首看向近旁的莞菁,因是知悉来龙去脉,相视苦笑。我颌了下首,正要转首,却是对上劲敌讳深的目光。许是荀攸已然告诉他,我有心言和,微敛咄咄冷芒,疑惘浓重,似在问我已然得尝所愿,可会食言,偏帮自己的外祖,加害他客氏一门。朝疑心极重的权相微是一笑,我垂眸向下,佯作理衣,触及腰间玉佩,翻手势作断玉,以示我若食言,玉石俱焚。他怔了一怔,凝住彼此的眸,不约而同,皆是讳深一笑。直待殿中的天子浑然未觉新立帝储和当朝权相暗自建交,轻掀袍摆,落跪锦垫。各自收回目光,我依样作势,三叩九拜,诚然对庙堂之上茈家先祖默祷此去送亲平平安安,一帆风顺。莞菁远嫁异乡,即使不是如意郎君,也可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皇上!”
  忽听一声疾呼,抬眼便见茈尧焱半伏在地,勉力支肘,似欲撑起身体,极是狼狈。我暗惊,立知刚才在昭暄殿,他不过佯作无恙。迟疑间,回首扫视殿内众臣,既惊亦惘,且许是近月帝王沉湎后宫,以为他纵欲过度,方才这般失态,即使两相,也是目光讳深,隐约讥诮。浮躁骤生,未有深想可会引人遐思,起身走到茈尧焱面前伸手:“吉时已近,请皇兄移驾崇辉门,主持亲礼。”
  他仰起几近灰白的面容,片刻深睇,竟是粲然一笑,抬手交握:“有劳皇妹。”


  我不语,俯身将他扶起。到底还是那个高傲爱面的茈尧焱,他勉力挺直身体,昂首在侧,扶着我的手,优雅走出宗庙。只是似已厌倦高高在上,俯仰众生,硬拉我同登御辇,并肩而坐,断不松手。我叹了口气,只得听之任之,可至半途,忽听他意味深长:“夕儿,斩草须除根,往后切不可对敌人心软,那样只会害了你身边的人。”
  无须耳提面命,往日他所作所为,足令我参透个中之道。不知是讽是悲,我低眸:“多谢皇兄提点。臣妹不过文过饰非,不愿让人瞧出端倪罢了。”
  惨白玉容淡漾怅笑,即使两手颤抖渐重,仍然使力攥紧柔荑。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崇辉门至,惟有恋恋不舍,松手下辇,令人唤来莞菁,淡淡叮咛:“你最清楚梅儿的性子,现册为帝储,望你好生照看她,令她莫再冲动行事。”
  拜托和亲的姐姐看顾我这个送亲的妹妹,听来本末倒置。可莞菁深以为许,道是帝储安危,确该慎重,柔笑应承。我只得扯嘴讪讪,茈尧焱亦是凝望这二十余年几无交集的皇妹,略一踌躇,颌了下首:“一路珍重。”
  莞菁一怔,款款纳了个万福,含笑相谢,却是隐隐惆怅。繁文缛节的亲礼过后,自愿陪嫁的宫女琴儿扶着端庄合宜的新娘登上銮金凤舆。我心绪复杂,转首向前,却见端坐马背的伽罗王孙怔望云纹垂帘,祖父的继室,伽罗的国后,从今往后,彼此便是隔下这般逾越不得的界线,即使转瞬即逝,我仍窥得一抹沉郁,不禁惆怅,且是因此想起另个即使无望仍对我执拗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仍未见即莫寻的踪影,轻蹙起眉,愈发焦躁,故而有人罔顾近旁拔刀相向的士兵,在后轻拍了下我的肩,极是不耐。可余光瞥见洁瑜无瑕的青葱玉手,我微怔,隐隐猜到何人胆敢这般没规没矩地打照面,忙是欣喜回望,凤眸潋滟,顾盼流飞,轻柔一笑,千娇百媚。果是令满芳楼鸨母视若己出,怒其志向,却又无可奈何的北地第一花魁,悦竹大小姐是也。
  “奴婢给德藼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即使两柄利刃横亘颈前,悦大小姐仍是面不改色。瞥了眼不远之处凝然相望的帝王,我挥退两边侍卫,佯作不识:“你便是外祖荐来的琼宜姑娘吧。”
  知我故意冷淡,悦竹浅笑施礼。正当寒暄,却听近旁的紫麾军一阵骚动,我顺势回首,便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墨蓝鳞甲,银白护胸,外罩红地金织火纹立领锦袍,衬得玉面修身,风姿飒爽。我怔在原地,始料未及他这般现身,望着他由远及近,将至崇辉门,蓦一勒缰,飞身下马,沉然步至御前,单膝着地,短劲不羁的墨发迎风翩飞:“微臣即莫寻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辉门前骤然沉寂。近年朱雀营御守下落不明,朝野纷传死于内乱之中。眼下蓦然现身,满朝文武惊怔而视,惟有当朝天子异常平静,背手卓立,冷然睥睨。见此剑拔弩张情势,我冷汗涔涔,先前将即莫寻召去紫宸宫,尚未察觉我身体的异样,此间复见唯一可令我受孕的男人,眸中杀机隐现。只是抬首看向在他眼皮底下与人苟且的女子,许是我神情僵凝,邃瞳飞掠一抹难懂的晦色,似若讥讽,似若自嘲,终是薄唇轻勾,慵唤跪身近前的男子:“即卿平身。”转望众臣,一如平日临朝听政,意兴阑珊,“此前即卿奉先帝之命,远去边陲查一密案,不幸遭险,被困危境,且因枺称鹇遥爸钪荩贝霸码薹街辞湎侣洌踩司确祷钩!?br />   确是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象力比起常人,尤胜一筹。楞是将即莫寻打造成一个坚守气节、誓不归降、长期以来不屈不挠,同羲和边境某反动势力做英勇斗争的民族英雄。望着茈尧焱半耷眼皮,信口雌黄,我虽是啼笑皆非,可亦庆幸帝王未有当场发难,乃至颇是客气地劳这「适才返朝」的朱雀营御守同往送亲,与贝辰翾协力保两位皇妹平安。
  “微臣遵旨。”
  锦绣前程因我而断送,现见他鲜衣怒马,衣锦荣归,我本该欣慰。可不知缘何,望着恢复身份的俊美男子稳步而来,我如坠云里,惘然看他向我恭然作揖:“帝储殿下。”
  四目交接,墨瞳渐现苍凉。即使他是我孩儿的生父,君臣之间,咫尺天涯。待我恍神,佯作无异,淡笑虚扶,却是惆怅。直待低厚沉声蓦然响起,我方才移眼,看向贝辰翾。
  “吉时已到,请殿下升坐。”
  不知有样学样,因是新婚,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还是确真染病在身,近来这位贝大人愈发消瘦。端详跪身近前的男子,先前天未亮,未有好生打量,现下细看,面色微黄,精神不佳。我下意识皱眉,更想请旨换人。可我现下自身难保,脑海浮现听闻苍秋死讯那日的情形,终是未有自找麻烦,冷淡应承。他神色微黯,可起身与即莫寻眼锋相触,百转繁绪终是化作久别重逢的欣悦,诚然施礼:“即大人。”
  曾听即莫寻说过他们紫麾四将,未央乖戾,宗荻讳深,惟有贝辰翾性情爽直,和他最是默契。可惜好友而今已成帝王爪牙,各为其主,惟有怅然相视。亦许是即莫寻和我比肩而立,贝辰翾微一苦笑,羡色稍纵即逝,欠身告退。待他走远,我淡说:“你欠我一个解释。”
  尤记得那日他斩钉截铁拒绝帝王。突然回心转意,重掌紫麾军,我措手不及。虽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心底违和渐深,不知帝王到底做了什么令心志坚忍的男子做此抉择。茈尧焱毫无征兆地立我为储,即莫寻定然知晓内情。只是现下追问,不合时宜,我最后望了眼静立崇辉门前的天子,仿是此生再无相会之期,他笑渐凄凉,满眸不舍。心中微窒,我决然回首,足踩马镫,飒然升坐。
  “殿下得即帝储,可喜可贺。只是未及备礼,还望殿下见谅。”
  近旁的亚米尔罕和声道贺。我平复烦绪,摇首淡笑:“王孙殿下客气。事出突然,未及告与王孙殿下,已是失仪。幸好未有贻误亲礼,否则承乾喧宾夺主,对不住皇姐与各位远道而来的伽罗贵客。”
  听我提起莞菁,亚米尔罕须臾恍神,见我意深而视,即敛愁绪,恬然温笑:“帝储殿下亲往送嫁,乃我伽罗贵幸。待抵国都,亚米尔罕禀明古尔丹后,再行依礼呈贺。”
  受之有愧,我婉却:“多谢王孙殿下盛情。之前施与援手,承乾已然感激不尽。”
  应承莞菁,助我出外产子,已是莫大的恩情。可我到底已是羲和帝储,且逢两国联盟,对我这羲和未来的国君更不可轻忽怠慢。听他一味坚持,我只得无奈笑侃:“这回送亲,反若去讨贺礼,承乾实在惭愧,不如这汗血马就当是伽罗皇室送给承乾的贺礼,免得返朝时携大批奇珍异宝,引来眼红的山贼匪类。”
  亚米尔罕莞尔,我看向身下的坐骑,微一苦笑。
  这神驹在我前生的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因是国宝,前朝数代帝王和我茈家祖辈屡求不得。这回联姻,伽罗国君为表诚意,送来一公一母两匹汗血宝马呈给天朝皇帝。可惜这当世至宝在皇帝陛下的眼里一文不名。乃至率众臣前去参观两匹稀世神驹的那日,因为汗血马在我那时代已然绝迹,不免多瞅了几眼,感慨地点了几下头,便被帝王窥了去,二话不说,当着诸位邻国友人和朝中重臣,文绉绉地编了通说辞,将其中那匹母马转赐给我。
  此前我和他的诽闻在朝野已是屡禁不绝,此举更有借花献佛之嫌,不仅当即勾起在场中外精英的八卦精神,敛聚几十道意味不明的暧昧目光,尤擅无事生非的皇帝陛下更是一道口谕,强令我做了一回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挥别大半年来伴我在宫里走南闯北、时常惹得一众如花似玉的皇嫂尖叫连连的糟糠爱驹,指定这匹宝马公主作为此次和亲盛事的合作伙伴。也不管我骑术不佳,实是辱没这马中贵族。万一这匹同我一般身份的名驹发起公主脾气,将我摔下背去,我和肚里的小娃儿皆是堪舆……
  虽非心甘情愿而得,可百合到底是我的亲骨肉,念及安危,冷汗涔涔,虚心请教身边那位据说精通骑射的爱马人士。听我有意畅谈养马心得,亚米尔罕一改温儒,蓝瞳渐然璀璨,天南海北,给我道说马经。虽然从起初的优良马种,渐而转向战马饲养、骑兵配置之类的军政交流,可亚米尔罕才思敏捷,诙谐风趣,彼此相谈甚欢,乃至大队开拔,方才意识扯远,皆是失笑,伽罗王孙言归正传:“「费雅」贪嘴。殿下得空的时候,亲自给它喂些干草,等它和您熟识,自会与您亲近。”
  不知为何,忽得想起贪嘴的萤姬,我干笑,感慨点头:“承乾记住了,回头到了驿馆,定会命人给它多备一些干草和零嘴。”
  也不知是这马可通人性,我刚有意贿赂它丰厚饲料,转首便见马公主傲然翘首,优雅阔步。见它这志得意满的得意劲儿,我失笑,轻抚鬃毛,与王孙续谈天下奇闻,直待出了宫门,步入喧嚣,各自坐直身子,淡望前方人海。
  拾肆章 · 锋煞 '四'
  锣鼓啸天,仪仗浩荡。朱雀、青龙两守率紫麾军在前开道,气宇轩昂,风姿卓然。列行正中,銮金凤舆华光璀璨,盛装倩影若隐若现。虽无幸运亲睹公主姿容,可自策马徐行凤舆之前的皇妹可见一斑。许是常居深宫内院,只闻美貌出尘绝世,不曾亲见。故而我这毁誉参半的德藼亲王今日初现人前,枺吵堑哪信仙俸溆刀粒嗑憾谩复婊逝埂1闾缘馁ぢ尥跛锟恍λ担骸皷|莱百姓折服帝储天颜,也是自然。”


  我只得扯嘴,不知该是得意扬扬,还是哀叹好不容易等到朝堂诸臣练得定力,不至逢面发呆,出得皇城,又添罪过。
  淡扫道旁百姓,我啼笑皆非。
  男人们瞠目结舌,被自己的老婆相好揪了耳朵,仍是浑然未觉。女人们直截了当,或是挽袖子揪走自家相公,或是翻白眼,朝我身边的伽罗王孙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