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然,峰回路转。裴旖月进宫的第二年冬天,归妃所出的昭王夭折。因是毫无原由地暴病而亡,不日又有宫人密告愨妃梵氏在其延禧宫行巫蛊,果是搜出书有德藼公主与昭王生辰八字的草人。皇帝因此雷霆震怒。可愨妃力陈无辜,恸诉遭人陷害,其父梵恺之亦然数度进宫,为女伸冤。事有蹊跷,查无实据,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可从此愨妃失宠,皇帝体恤归妃丧子之痛,比之往昔更是垂怜。亦因是风口浪尖,后宫诸妃互相猜忌有人借此一石二鸟,皇后自然不敢再提纳妃之事,风波平息后,便将裴旖月打发出宫。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是苦尽甘来,白首偕老。可天不遂人愿,这对男才女貌的恩爱夫妻惟是相守四年,裴旖月因是难产,诞下一女,香消玉殒。失去爱妻,水慕影万念俱灰,携女出走,从此杳无音讯,惟是留下一曲《水月》,广为流传,引为绝唱。
“月姐姐和姐夫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旖如黯怅,若有若无,几许自嘲:“尤记得儿时见到他们在合欢树下一人抚琴,一人曼舞,宛似神仙眷侣,美不胜收。可惜我琴艺不精,也无人伴舞,恐是要糟蹋姐夫的这曲寓情挚深的《水月》了。”
女州牧闻言,若有所思:“裴丫头,我这念想,你听了以后可别恼。今儿个咱们拔头筹,这价码自然压得越低越好。若是裴丫头你故失水准,咱们再找位舞技精湛的姑娘,喧宾夺主。便能替小姐省笔银子,你看如何?”
其实省不省银子,于我倒是无妨。只是旖如到底是官家出身的小姐,被人当众叫卖,实是莫大的羞辱。更因是戴罪之身,若是教人认出,后患无穷。许亦明了女州牧的良苦用心,旖如动容,忙不迭颌首。可已是酉时,即要举行这清倌竞拍,临时找位一拍即合的伴舞着实不易。然见女州牧成竹在胸,看向身畔的佳人,悦竹淡笑,欣然应允。可正要起身,静立在后的侍女忽道:“小姐,今儿个你身上带红,可不能……”
悦竹回眸淡睇,冷冷清清。侍女欲言又止,女州牧见状,愧然一笑,怪己思虑不周,转首请陪坐在旁的春妈妈代为安排。可春妈妈须臾面露难色,想是这满芳楼里的姑娘舞技无人堪比悦竹,正是赔笑。我看了看窗外天色,淡说:“看时辰怕是来不及了。如果裴姑娘不嫌弃,我愿一试。”
众人闻言一惊,尤是女州牧已然隐知我的身份,轻蹙起眉。我摇首,以示无妨:“往昔我曾学过一种舞蹈,北方的人当是没有见过,可惜我舞技平平,让人图个新鲜尚可。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是见女州牧隐现忧色,旖如迟疑。我笑了一笑,望向鸨母:“可请春妈妈先行打点舞台?”
听我细述舞台的布置,女州牧方才渐许释怀,待是鸨母依言前去置办,轻搂过悦竹,意味深长:“小姐何必为了那个浑人,放下身段,抛头露面?”
我摇首,避重就轻:“那种小人可请不动我在大庭广众卖弄舞姿。只是现在欠了你家师弟一大笔银子,适巧借此机会投石问路,看是能不能在这满芳楼谋份报酬不错的舞娘差事。”
女州牧微是一愕,即便拍手称绝:“难怪能让那抵死不愿成亲的犟小子动了心,果是百闻不如一见。”
近旁悦竹亦是澹澹而笑,毫未妒意,反是欣柔渐深,如释重负。我一怔,即便了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叹了一叹,不论登徒子现在爱是不爱,这位悦姑娘往日想必亦是不堪其扰,颇是有些同病相怜。然忖着自身难保,我擅自请缨,虽不会教人瞧见真面目,可那个既小气又善妒的登徒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幸有师姐仗义,领悦竹同去以柔克刚:“有悦姑娘在,他再窝火,也不敢对当众闹场子。”
我苦笑。待是两人卿卿我我,相携离去,怎生须先磨合,旖如坐到琴案前,素手抚琴。曲调哀婉,闻者黯伤。我静怔聆听,一曲终了,竟是隐有潸意。镜花水月,前生的两段情何尝不是如此,慨然抬眸,旖如忧然相望,笑了一笑,我摇首:“不负乐圣之名,感星闭月。”
旖如点头,莹然而笑:“小姐这般出钱出力,旖如实在无以为报,惟求出了这烟花地,给小姐做牛做马,随侍左右,妄请小姐成全。”
怎生听来,像是以身相许。我摇首浅笑:“我替裴姑娘赎身,乃是另有隐衷,可不是为了揽个贴身丫头。何况姑娘一介大家闺秀,更是不能屈待了你。等赎了身,滕州牧自会替你安排去处。”
若是知晓我是归家的外孙,兴许这位裴小姐早已怒目相向。我惟是笑笑,起身舒展预热。来此异世之前,因是工作愈渐忙碌,辞了舞蹈教室的兼职已有两年,除了一时兴起,极少抽空练舞,难免生疏了些。所幸茈承乾平日许是有随母妃习舞,腰肢柔软,松了口气,排练起舞步。然未多时,春妈妈匆步进里,赔笑请催。反是临时抱佛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屏风后换了身艳软秾丽的霓裳,可身子未有见好,衣衫一下单薄,轻咳了几声,旖如在外焦切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若让苍秋瞧见这身薄衫,许是横眉竖眼,斥我自作孽。苦笑了笑,若无其事,走出了屏风,却冷不防瞧见一班红衣绿裳的姑娘已然候在外间,围拢了来,争着给我上妆。曾有听说这古代的胭脂水粉石膏成分居多,瞅了眼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我敬谢不敏,连连婉言笑却,幸有旖如上前解围,方未教人涂成一代妖姬。只是没了心结,这妮子的小嘴像是涂了层蜜,实在腻得慌:“小姐不施脂粉,已是天人之颜,上了妆反会坏了这绝色娇颜。”
望着娇憨不拘的小妮子,我摇了下首,取方薄纱蒙面,待是打点妥当,挑帘走到外间,不无意外,对上一双森寒的眸子。无甚好气,对我打量片刻,登徒子冷言冷语:“回去后看我怎么整治你。”
话虽如此,隐逸一丝无奈怜惜,展披风将我裹在怀里,避开众人,悄然来至昏暗的舞台后方,然是余怨未消,登台前,他低首掳唇,半晌待我气急,方才敛怒:“再多的银子我也给得起,你只管差强人意便是。”
我挑眉,偏生要好生表现一番。可惜这时代没有足尖鞋与塔里奥尼裙,否则单是见到那坦胸露背的芭蕾舞裙,这满楼的花客许要鼻血成河。轻嗤一声,走上舞台。台前大宴桌上烛火轻摇,步至中央,布在台缘的青莲灯自前往后,由密渐疏,徐缓映亮台上的倩影。
旖如静坐前方,琴案两端各摆一盏琉璃灯,从容自若,娴雅端庄。
我亭立台中,轻纱盈面,人影绰约。
琴音徐起,微扬下颌,踮起足尖,唇逸雅笑。今世前尘抛诸脑后,此时此刻,我只是季悠然,一个孤寥的芭蕾舞者。
拾贰章 · 扬名
二十四年前的滂沱雨夜,刚自神学院毕业、来到风景秀丽的海滨城镇不久的年轻神父在教堂外发现竹篮里嗷嗷待哺的女婴,予她自己的姓氏。身作神父,他本当对孤儿院里的孩子一视同仁,可许是初来乍到,便逢这如从天降的小女婴,不自觉间,仍是对这弃女另眼相待,很是疼爱。但这小女孩幼时极是顽劣,常与其他男孩爬树翻墙,惹祸连连。管事修女怨声载道,年轻神父惟是一笑置之,然此后多才多艺的神父开始教授女孩乐器,且将女孩带去拜访旅居当地的舞蹈家,学习芭蕾,修身养性。虽是天赋不高,可有名师指点,略有小成。神父过世后,女孩常年漂泊在外,躁郁症越发严重。于是她相熟的那位心理医师送了她一双红舞鞋,心郁难释,便对镜自舞,直至精疲力竭,自然再无余力回想前尘。此刻亦然。
琴声淙淙,浅吟低诉咫尺天涯的惆怅。不若往昔名剧片段的舞步约定俗成,我几是恣意,盈舞曼步,间或淡扫台下众人,应是闻所未闻的舞蹈,满场惊艳,齐望玉容半掩的舞娘,如痴如醉。我看向在前从容抚琴的旖如,喧宾夺主,怎生愧然。可少女此间一身莲青色弹花暗纹罗衣,冰清玉洁,我见犹怜。在场亦有风雅识趣之人,赏其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濯风骨,击扇和音,陶然沉醉。惟有两道冷怒目光,与此风花雪月格格不入。
我微微偏首,二楼左首的一间包厢,绡帷低垂,烛火幽明,一个清俊的年轻男子漠冷睥睨台前抚琴的少女,些微挫败,些微恼恨,乃至几不可察,一丝难喻的情愫。我暗愕在心,兴许此人便是将旖如送来满芳楼的归家仲孙。可侮辱不成、恼羞成怒尚在意料之内,另般情绪实在匪夷所思……
正疑惘,蓦感两道迥然的视线胶着一身,我扬眸顾盼。粲然瞳眸,醋海微澜,可亦温柔凝炙。心中微动,然触另双潋滟美眸,不寒而栗。
几许欲念,阴黠邃然,仿似狼觊猎物,志在必得。我不禁蹙眉暗恼,还以清漠的眼神告儆,凝神屏息,盈然轻舞,待是琴音渐低,轻扭腰肢,双手柔摆过顶,一曲终了,眸凝台缘青莲灯,良久,满芳楼里静默如夜。直待一声激亢的叫好划破沉谧,刹时掌声雷动,我回眸,便见众人离座,向舞台蜂拥而来,似要窥清舞者庐山真面,即刻背身飞奔,见到熟悉的卓影已至台下,笑了一笑,身随心动,自高台飞身而下,径直投进他的怀抱。
“你啊……”
强而有力的猿臂稳稳拥我入怀。盼我小露身手,差强人意,却是事与愿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悻悻相望,深切无奈,然见我挑了挑眉,俨然得意,微是一叹,澈瞳渐柔:“今日所见,在下终身难忘。”将我凌空抱起,趁众人未至,迅疾奔向后庭,信誓旦旦:“只要我苍秋在世一日,断不拱手将你让与他人!”
目光沉毅,铁板铮铮。我清浅一笑,抬手环拥住他,埋首肩颈,柔情满胸。待是换回男装,登徒子熟门熟路,带我走偏径绕回人影稀疏的正门。去而复返,余热未褪,众人仍是交头接耳,畅谈平生初见的足尖舞,未察这神秘舞娘已然悄悄上楼,避进繇州州牧的包厢。见是功成身退的绿叶,女州牧眸蕴深意,唇角微牵:“此舞当是天上有,小姐好生了得。”
其实只是前所未见,出其不意。论舞技,前生授舞的那位芭蕾名家亦然直言不讳,欠火候,当真平平。
面对女州牧的赞许,我受之有愧,赧然笑笑,任苍秋牵了手坐到一旁。隔帘俯瞰舞台,旖如仍端坐琴案前,似若遗世独立的青莲,娇靥浅淡,隐逸晦涩。鸨母在旁,惟是轻摇团扇,久不见开口,待堂前喧嚣渐低,状似无意,抬眸看向我们的包厢,见女州牧微一颌首,她阖了阖眼,即便扬起八面玲珑的妩媚笑容,吆喝道:“咱们这位新来的如姑娘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若是在座哪位爷对她很是中意,起价一百两。出价最高的,今儿个便能与这位才貌兼备的如姑娘共度良宵。”
听闻起价,眼皮遽然跳了一跳。纵是早知如此,可前世过惯了节俭的日子,须臾间,仍是心惊肉跳。然此刹那扭曲的谲诡表情,偏生教登徒子给窥了去,卸了面具的俊容很是粲然,朝我邪魅一笑,幸灾乐祸。我瞪眸,可听底下的鸨母运起三寸不烂之舌,将旖如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啼笑皆非。既是先前应承登徒子,断不讹他赎身银,也只有借此竞拍,方能小赚一笔。暗自慨叹,反正已有觉悟,穷极一生还此巨债,也便安之若素,枕在登徒子的肩,慵慵观望。可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确如女州牧所料,底下反响平平,至顶五百两,见是再未有人跟竞,女州牧事先安排的一位平凉县衙的普通官员方才朗声叫价:“五百一十两。”
适才听女州牧说,春妈妈承诺事后抽一成利润给旖如。若只是凑足四百六十两,便能在登徒子面前挺直腰板做人,我尚可欢欣鼓舞。可正当我松了口气,偏生煞风景,一个冷怒男声自遥遥相对的包厢骤然响起:“八百两!”
我迅疾攥紧了拳,冷睨那位反复无常的归家二少爷,暗自窝火。然此时这位世家子弟自不可能知晓自家表妹因是债务往上翻了一番,很是气恼,怒目仇视。翩然不复,冷凝台上的青衣少女,面色铁青,显露焦躁。亦未料到归敬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春妈妈一时语窒。可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生意人,不过片刻,即又满面堆笑叫喝:“归侍郎出价八百两!”
当朝权相的仲孙,自任刑部侍郎,身居高位。在场诸人皆未想到归家的二公子会出现在兰沧侯府势力所在的繇州,或是惊诧,或是猜疑,目光齐齐聚敛那位不速之客。然,归氏宗族而今满门显赫,除了出任紫微阁政宰的祖父归仲元,其父归钰是为威海将军,率兵抗倭,名震东南。长兄归崇和官授户部侍郎,亦乃当朝重臣。即便心中有怨,亦是敢怒不敢言,更不能为了争个清倌开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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