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每到黄昏,他定会扶我在山间散步,今日也不无例外,谈论的话题从最初的市井逸事,到最后眉飞色舞,描摹将来,颇是厚颜地希冀有朝一日,我们儿女成群,承欢膝下,儿子像他英俊倜傥,女儿像我娇俏可人。
    “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父亲。可惜我没这个福分,为你生儿育女。”
    姑且不论彼此间深壑难逾。除了故世的丈夫,与另个情深意重的男子,再不会有其他人进到我心里。况且……
    “不要对我动情,那会要了你的命。”
    季神父抑郁成疾,苍秋因我而终,即莫寻数历生死,乃至茈尧焱也因为我而不幸。孽生孽,我不愿再与人有何暧昧不清的牵扯。可百合出世前,又得明哲保身。我苦笑,忠告他悬崖勒马,为时不晚。留下木立原地的男子,扶着酸沉的腰,独自一人折返倚山而建的木屋。
    “阿妈!”
    刚一进门,白影如阵疾风,直冲我的怀抱。望着年纪心志不成正比的小男孩,我不知是慨是笑。若按那蛇神仙所说,这位空鹤小朋友起码八十高龄,实不明白他为何仍是稚童的模样。摇了摇头,也未有深究过个中玄故,摸摸埋在我身前小脑袋,我柔笑:“阿妈有些累,空鹤替阿妈去拿替换的衣裳可好?”
    许是回到故地的缘故,比起初见时的羞怯,空鹤明朗许多,笑应了声,依言跑去后屋。我直起身子,环望古雅的居室。听说这里本是族长的家,遭逢剧变后的八十余年,空鹤一直栖身在此。只是独守化境,难免寂寞,故而几年前,他擅自下山去到羲和国找自己的长兄。却因机缘邂逅林凡冲,同往皇都的一路,两人渐渐亲厚,后来不忍见之送死,寻去法场,千钧一发,救出身陷重围的男子。
    「可惜我到的时候,小游的妹妹已经……」
    不若我熟识的那位司星博士,空鹤的五行术并不纯熟,只能降下大雾,趁乱带走重伤的林凡冲:「小游如在山下,可能会被皇帝捉回去砍脑袋。我不想看他死,最后犯了规戒,将他带回凌霄山。」
    凌霄山有神兽出没,得之者,得天下——时至今日,世间仍有这则传说。空鹤偷偷告诉我后,才知是经久前,一个下山度主的九宫族人泄露天机,对人道出自己的来历,从此流传开来,引得狼子野心之辈纷涌而至:「山中布有五行阵,只有我们九宫族人知道如何进出凌霄山,所以那些人全都有进无回。可我们侍奉的那位大人仍然很生气,对族人立下规戒。所以我将小游带到这里的时候,大人恨不能吞了我。」
    当是无心如此,可空鹤钻了空子,直到进入奇境,那位林大公子才知个中奥秘。故而穹嵬得异兆苏醒、下到化境,见到空鹤私自带人入山,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最后经不住空鹤一味苦求,睁只眼闭只眼,惟令林凡冲自力更生,种自己的口粮。另学酿酒,供他穹大爷享用。
    「大人很疼我,可我老是惹他生气。」
    许是我那时代传说中的神仙多是一板一眼,清高无情,所以听那蛇神仙个性十足,颇重感情,多少感慨。只是穹嵬一时心软,对不速之客宽容,对方却未承情,因是满怀仇怨,不过安分两年,便求空鹤引他下山,报仇雪恨。
    「我不想和小游分开,也想去枺痴腋绺纭!?br />     曾经独居多年,切知寂寞是何滋味。只是他的天真为人利用,也因不堪回首,空鹤未有详告个中曲折:「只要小游不再做坏事,往后和我还有阿妈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就成了。」
    因此很希望我们成为一家三口,极力赞成林大公子与我试婚,处处推波助澜。殊不知我暗嚎在心,千方百计地窥机会与他单独叙话。所幸他不是强人所难的孩子,听了我避重就轻的身世,知我很是惦念百合她爹,这两日已有动摇,只待再接再厉,便可说动他背着那个逼婚的男人,带我下山。
    正忖说辞,空鹤喜冲冲地找来一身深色衣裙:“阿妈,咱们走。”
    虽说心志不过半大的孩子,不过按年纪,已可算是老男人。与前九天如出一辙的矛盾心理,我扯了扯嘴,可碍着那位林大公子盯得紧,若要和空鹤单独相处,只有一块洗澡。叹了口气,当面前的小男孩就是我的洛儿,任小手牵着往外走,可见林凡冲面无表情立在屋前,空鹤驻步,片刻迟疑,回头对我道:“阿妈先去,我马上就来。”
    不若往常怯懦,凝望静立门前的男子,小脸严肃,颇有些长者风范。我微怔,点了下头,暗想可是要替我劝说林凡冲放手,兀自走向屋后的石阶而去。
    许是打自心底愿这逾越常识之外的雪山行,不过我幻梦一场。先前邂逅穹嵬,似梦非梦。来此化境十天,也觉不甚真实。闭眼片刻,再睁开时,仍是花木葱茏,繁荫盛然。苦笑了笑,自嘲若是带我来此的人是肚中孩儿的爹爹,我便不会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看向高隆起的小腹,边是拆分我和她爹的五官,假想百合将来的样貌,边是沿着石阶而上。
    暮云苍树,晚霞弥漫。记得往昔遇见苍秋的小师弟帕古,便曾在他家后方的树林泡过温泉,只是不若这里风景优美,如能造座温泉旅馆,绝可赚得钵满盆满。可正盘算土地开发,眼前飞掠一双血瞳。再怎么市侩,也不能在神仙的地盘动歪脑筋。摇头自嘲,褪去衣衫,走至齐腰深埋入水中,仰望渐上树梢的玉轮,苦笑怅想当年颇是疯狂的幕幕情境,忽听身后一阵水声,想是空鹤,很自然地回首,却见颀长身影渐渐欺近。心中微惊,可尽力不形于色,也颇庆幸和个有些年纪的小男孩共浴,多少介意,用九宫族人留下的衣服做了两套比基尼,每天轮着穿。
    扯了扯嘴,将身体埋得更深。却忘记自己现在是个孕妇,即使泄火,也不屑找我这样的对象。似是嘲讽,他淡扬起唇,可至近前,抬手攥我左肩,徐缓下移,触到那片微微突起的梅花胎印,使力一掐。我吃痛皱起眉,可咬紧牙关,断不示弱,淡淡迎向他爱恨交织的眼眸:“我早说过,你要我性命无妨,可我肚里的孩子无辜,请你行好,放她一条生路。”
    情深意重的云桑艺伎,不过茈家皇女为保全自己和腹中孩儿的性命,撒下的弥天大谎。而正是为了这样一个理该千刀万剐的可恨女人,背信弃义,损兵折将,变得一无所有。他冷冷凝住我的眼,渗入脊髓的恨意和似有若无的痛苦激缠纠结,终是化作诡凝一笑:“空鹤说你可怜,劝我放你下山。不过悠子,我们之间似乎有笔帐还没算清……”眉峰轻扬,他抬起另一手攥我右肩。因是男子眼中渐聚的癫狂,我心一沉,可气力不敌,听他含笑道,“可惜是笔算都算不清的糊涂帐,我懒得多想,不如咱们一道去到地下,让阎王爷替咱们好生算算清楚。”
    不予片刻挣扎的机会,他强按住我的肩,一同沉到水底。我拼力捶他的肩,掰他的手指,乃至狠咬他的手背,他却纹丝不动,作势要与我同归于尽。因是呛水窒息,我气力渐失,视线也越发模糊,惟感胎动渐强。许是也感危机,肚中刚强的小娃儿奋起反抗。只是因为我这无用的娘亲,最终她仍是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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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酸楚,欲竭最后一丝气力,抬手去护我无辜的女儿,可力不从心,恍惚间,一阵宫缩,身下似有暖流徐缓而出。可许是幻觉,许是我即要殒命,丝毫未感上回生产时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颓然垂首,尔后情境似真非真,仿若有人托住我的身子往高处飞去。上身凉意阵阵,下身却是截然相反,暖意渐重。许是弥留前兆,幕幕往事纷涌心头,失去意识的前刻,停驻脑海的却是两张刻骨铭心的温柔笑颜。
    登徒子,你确有先见之明,我到底还是对即莫寻动了情。可你无须赌气吃醋,因为脚踏两只船,我已遭了报应,很快便要下来陪你了。
    苦笑在心,意识渐远
    凡尘俗世缘若尽
    惟求度我去。
       
107 贰拾壹章 ? 承乾 '一''VIP'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在枺车娜缮拢怂桃鞯馁视锓鞴稀N艺鲅郏拥谋税兜苹鹗币毕帧3跫邑舱鄣某ぷ樱褪窃谡饷晕礴匀频陌侗摺5α诵Γ闹胁幌膊槐羰翘硬还饨伲辽倏捎胨歉缸油旁病V皇巧砗蟠匆徽蠼挪剑易淄ィЪ笆赖拿婵祝唤徽婕炊岳慈丝嘈Γ骸霸诹砀鍪澜绻煤寐穑俊?br />     先前在梦里遇见归女御,两个幼子傍身,怀抱没来得及出世的幺子,惟独不见她最牵念的女儿。也不曾细想真正的德藼亲王魂归何处。直待穹嵬告诉我来这异世的真相,才知当年两魂相移,那位亲王殿下原来去了我的世界,开始另段迥然的人生。
    “比起季姑娘,本宫幸运得多。”
    似乎清楚我近年的遭遇,茈承乾神色黯然。我淡笑,颇是好奇她怎会清知道,于是她引我走过缭雾,来到一口古井前:“这通天井可映出你想看到的前生今世……”见我意深相望,她颇是惭愧:“本宫在季姑娘的世界也时时出些状况,这里来多了,也便熟悉了。”
    令个常识有限的古人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生存,许要比读过历史、多少知道古人生活习性的我更为辛苦。果不其然,我俯瞰水面,涟漪激荡,渐然映出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既有茈承乾的魂魄续命,另个世界的「季悠然」自然死里逃生。尔后的种种经历,与我同般曲折,却令人哭笑不得。苏醒后的德藼亲王莫名来到现代,已是匪夷所思,更因为那时我还未回国,在语言不通的日本,人生地不熟,闹出不少笑话。
    “这些无礼的庶民若是放在过去,早已拖出去斩首。”
    过去众星拱月,乍到现代,心高气傲的亲王殿下自然不习惯。更是理所当然地站在古人视角,与日本警方请来的翻译鸡同鸭讲。可因态度欠佳,双方未有良好沟通,险些被当作妄想症患者,移送精神病院。
    “还好这位大叔明理……”
    我汗颜。幸好警方仅将亲王当作失忆处理。也因为害她无人认领,很是惭愧,“那时我和日本的男朋友闹别扭,回国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手机也留在了公寓……”
    当时不知一年后我可会彻底想通,原谅劈腿的枢木。心烦意乱,只求清静。所以警方可寻的线索只有我的护照与机票,顺藤摸瓜,与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孤儿院取得联络,也因此令亲王殿下与那个令她咬牙切齿的男人结下不解之缘。
    “也不知道那个洋尼姑怎般念想,不愿收留本宫倒也罢了,偏告诉那个男人,硬将本宫往火坑里推。”
    我微愕,随即意识她说的洋尼姑是孤儿院的管事林修女。不禁失笑。而听说有位好心人士愿意接收烫手山芋,不幸承办这个案子而被亲王殿下洗脑折磨一星期的警察先生自然求之不得,立马订好机票,将这位冥顽不灵的「季小姐」打包送回国去。
    “嗯……下舷梯的时候,晕晕乎乎的,不小心踩空摔了下去……”
    见我望着「自己」很是夸张地一滚到底,似笑非笑,亲王殿下讪讪「嘿」了两声,可又觉傻笑不符亲王殿下的威仪,立时严肃清嗓子:“本宫第一次坐飞机,颇不习惯。”
    也是。令个古人初坐(警)车已不习惯,毋说独自一人长途飞行。难怪下飞机的时候,好似漂移的幽灵。我抿唇,为了不拂亲王面子,竭力忍笑:“还好殿下命大福大。”
    对我称不上幸运的旺盛生命力,对她却是弥足珍贵,否则被人昏迷一天后,也不会邂逅另段生命中举足轻重的男子。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岁月确会磨平一个人的棱角,过去自负高傲的亲王殿下也怕自己出言不慎,勾我心伤。见她似是习惯性地微嘟起嘴,欲言又止。我莞尔,请她但说无妨。她叹了口气:“季姑娘这些年的遭遇固然不幸。可前生今世,都有真心爱你的人,本宫很羡慕。”
    我微怔,苦笑了下,看向水面浮出的那张俊朗面容:“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他还记着我。”
    凝望狂野不羁尤胜从前的男子,我慨然一笑。少时,孤儿院里的孩子男多女少,我常和男孩们惹是生非。即使后来季神父教我乐器敛性,可一有机会,我还是乐于和男孩们一起撒野,时常替我遮掩、代我受罚的便是这个叫做「雷忆」的男孩。
    “小的时候,他就调皮得很,常被林修女用铁尺打手心。”
    纯粹澈然的童年,总是心底最柔软的回忆。一时忘记我为何来此,和举止已经相当平民的高贵皇女席地而坐,支首井边,和她聊起这个令她五味交织的男人:“现在想来,比起季神父,他才是上辈子待我最好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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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小的时候,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