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虽不能亲入民间,可有莫寻和小女婿做我耳目,渐知这格史泰并非无能之辈。但是好高骛远,不若亚米尔罕亲和踏实。故而比起嫡次子,老国主更信任自己的长孙,群臣与百姓也大多拥戴王孙。因是嫉恨侄儿在朝野的威望,格史泰最后走那等旁门左道,也是不以为奇。不过这样一来,只会适得其反,令民众更加偏向遭人暗算的亚米尔罕。而收了兵权,也不代表士兵们会效忠于他。
“既然根基薄弱,更该耐心笼络。”
可坊间传闻格史泰性情浮躁,确有几分道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即使我没有出手相助,只要亚米尔罕设法潜回伽罗,召集部众讨伐叔父,朝野内外定会群起拥之。到时不但格史泰万劫不复,莞菁也势必受牵连……
回首看了眼富丽堂皇的马车,我暗自庆幸莞菁现在甘州,也颇是感佩她的未来老公办事效率极高,已在敦阳内外布置妥当。如无意外,当可顺利夺下敦阳城的制控权。不过王宫内有三千精兵把守,格史泰若是顽抗,虽可强攻,但干戈能避则避。瞥了眼前方端坐马鞍的一个男子,淡问深藏不露的小女婿:“你家师父到底在外惹了多少女人?”
为避风流债而开始钻研易容术,连带徒儿们也各个精于此道。端详在前开道的冷傲男子,我微眯起眼,点头赞许:“连这欠揍的神情也一模一样。”
许是常年耳濡目染,那等瞧不起人的阴险笑容也与他的上司如出一辙。我淡讽一笑,虽和佞人势同水火,不过现在同坐一船,自然希望正往无量山密道入口的未央能够顺利潜入王宫。由此想起昨日莫寻负伤归来的一幕,我看向与未央的替身并骑的男子。
虽未亲见,不过亚米尔罕曾听祖父说过王宫某处确有密道入口,直通山脚。只是内里机关重重,须靠修造者留下的地形图才可安然进出。不过此图为历代国主收藏,亚米尔罕也难辩真伪,我自然反对莫寻和小女婿以身犯险。可这翁婿二人难得同气连枝,瞒着我亲身探过后,确认梵游给的是真图。不过此行可谓险象环生,两人探路时,不慎触到机关。为护时常惹他生气的小女婿,莫寻受了轻伤。而见平日极其冷淡的岳父大人为他负伤,愧疚的小女婿难得孩子气,楞是找出所有的机关,拆得一干二净……
低首望了眼尚未完全成熟的小大人,我失笑。虽事后听他们说起,惊出一身冷汗,可翁婿之间的关系倒是稍有缓和,至少再未听到小女婿故意借百合惹莫寻动气。对这偶如稚童顽劣的小女婿,莫寻也不再成日板着一张岳父面孔,淡漠中也添了几分认命的无奈。
回想他们翁婿二人客气别扭的互动,我抿唇忍笑。不过婿不教,岳母之过,因为自家女婿随随便便拆了人家用来防卫入侵的机关,我也颇是头痛可会引起国际争端,事后又该如何向亚米尔罕交代。回眸瞥向牵着缰绳悠步朝前的俊秀少年,轻一叹,稍稍挪动坐得腰酸背痛的身子,瞅向渐行渐近的嵯峨山谷。
许是居高临下,才有君临天下之感。风格近似伊斯兰清真寺的圆顶王宫依山而建,待十里仪仗浩浩荡荡地抵达王宫,已是半个时辰后。几是颠得散架,下马时小女婿极有分寸地扶了一把,我才勉强站稳。淡扫了眼候在宫门外的伽罗大臣,梵游未在其中,反是先前屡次令他取我性命的老僧头戴圆帽,一身青色华服卓立中央,用生硬的羲和话自报家门后,我笑了笑,故意压低声线,从容与他寒暄:“原是国师大人,如雷贯耳,幸会。”
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老先生原是格史泰最信任的幕僚。先前假扮明德寺主持,大摇大摆地出羲和国境后,想必也是潜回敦阳,助主宫变。虽不知来龙去脉,可老国主猝死,定和这阴戾的老人家脱不了干系。暗嗤在心,我佯作不识近前老者,对他和善一笑。这个亦食人间烟火的假和尚自然不识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就是当日被梵游掳去明德寺的平凡孕妇,怔楞片刻,即便若无其事,与我叙了会话,直待披着红纱的宫女将德蓉公主扶下马车,率众分立宫门两边。震天迎贺声中,一双交相辉映的姊妹花登上白玉铺就的天阶,朝向灯火辉煌的宏伟宫殿雅步而去。
“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你只管自保。”
踏上最后一级玉阶,我低声轻嘱近侧的女子。她但笑不语,与我并肩走入大殿。一室灯火璀然耀目,我微眯起眼,徐步走近卓立殿中的颀长身影。许是过去历史剧看多的缘故,印象中谋反的王爷便是面目可憎、阴险狡诈的中年大叔,乍见年轻英俊的伽罗新君,我楞了楞,更是意外他看「德蓉公主」的温柔眼神不若刻意,反似夙愿得了,隐隐欣喜。脑海飞掠亚米尔罕说过的话,我皱了下眉,按捺困惑,淡望身边的女子朝伽罗新君盈盈拜倒。许是前段时日朝夕相伴,不论声音,还是举止,与莞菁有八成相像。好似清雅脱俗的德蓉公主亲身在此,近前男子神色渐柔。我见状,一时心绪万千,可不形于色,淡淡开口:“承乾见过国主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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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意识失态,格史泰转头看我,微一怔,即便朗笑:“帝储殿下不远千里,亲送王后来此,孤很是感激。”
比起他的国师,新君陛下的羲和话顺溜许多。我清浅一笑,看着他俯身扶起新后,并肩走向王座,心中五味杂陈。可不论他是利用莞菁,还是确真有情,都不足以磨灭他弑父篡位的罪行。略一定神,落座首席,待两国臣子依次坐定,我面朝新君施礼:“为贺陛下登基,与我朝公主成婚,皇兄特命本宫代呈三样贺礼,望陛下笑纳。”
转首朝莫寻使去眼色,他会意击掌,一队士兵应声进殿,将贺礼抬至殿中。打开第一个箱子,见是一尊青铜鼎,格史泰惊喜交加。我微笑着贺:“钟鸣鼎食,天下归服。本宫一贺国主众望所归,即得大统。从此四海升平,国运昌隆。”
伽罗虽然安稳富庶,可地广人稀,难与地大物博的天朝大国比肩。这回铸鼎相贺,即是承认伽罗国主与羲和皇帝一样,乃是天之骄子。格史泰大悦,可见尔后的贺礼是一大一小的两尊熏炉,许嫌脂粉气,微微皱眉。但听我温言解释,即便展颜。
“陛下与王后虽是伽罗最尊贵的人,可也是寻常夫妻……”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我借另个时代的诗句,“二贺新君与王后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好!好!”
格史泰一手轻覆柔荑,开怀大笑。近旁女子微怔,随即半低芙蓉面,含羞带怯,看得格史泰心驰神往,情动之下,柔荑握得更紧。不知为何,我忽得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茈尧焱,微一恍神,即又自嘲笑笑,正待收敛情绪,却瞥见对席的老者望着王座上的男子,眉头轻拢。我冷嗤了声,说:“虽该入乡随俗,不过皇姐往日素喜在屋中焚香静神,尤是贵国朝贡的「兰绮」,甚得皇姐欢心。”
不待我明言,格史泰已然忙不迭命人取来香饼与炭墼,不消多时,雅香弥漫。淡望了眼大殿正中的缠枝莲纹熏炉,我命人打开第三个箱子,取出一个菊纹锦盒:“呈礼前,可请熄了大殿中央的灯火?”
格史泰与国师对视一眼,老者抬手轻挥,宫人上前熄灭殿中两排宫灯。我轻笑,令士兵打开锦盒,现出两只通体萤光的白玉酒杯:“素闻伽罗人好酒,车禾台的葡萄酿更是名扬天下。故从宫里带来白玉夜光杯,邀君共饮,同庆我羲和、伽罗联姻结盟,从此同舟共济,共抗关外虎狼。”
许是德藼亲王绣花枕头的声名在外,见我煞有其事,大义凛然,对面的伽罗众臣纷纷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无谓一笑,看向格史泰,便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稀世罕有的夜光杯,颇是激动:“拿酒来。孤要与帝储殿下喝个尽兴!”
我应景朗笑。可许是未有验毒,便呈给他的国主陛下,实在不妥,余光瞥见国师冷望搁在银盘的一对夜光杯,眼中隐忧。我挑了挑眉,待宫人斟满酒,朝王座上的男子拱手:“国主陛下先请。”
如出一辙的酒杯,即使我事前动了手脚,酒出自他们的内廷,让他们的国主先行选杯,老者看着一脸坦荡的我,仍有犹豫,故见国主举杯,立时开口:“听说天朝百姓说话像做文章,各个能言善道,今见帝储殿下巧言令色,果然名不虚传。”
两个国家存在语言差异,在所难免,不过通俗直白,远胜过不懂装懂。即使知他是想拍我马屁,可这不伦不类的赞扬听来更像嘲讽,如果换作真正的茈家皇女在此,怕是早已拍案而起。我忍笑敷衍:“国师客气。”
老者摇首:“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学问精深,实是羲和子民之福。”命人往杯里斟酒,举杯敬我,“听说羲和人喝酒的时候,喜欢做诗助兴,老臣才疏学浅,可请殿下赐教?”
无非要我先干为敬,我淡笑饮尽甘醇佳酿:“既是国师诚邀,本宫却之不恭。”
以酒为题的诗歌,不是借酒消愁、抒解怀才不遇的苦闷,就是悲壮苍凉,毫不应景。看向殿外皓月当空,我终是对不住诗仙,篡改他的千古名作:“君不见「洛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虽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杯三百杯,不过我面对的并非岑勋和元丹丘这样志同道合的知己,实无雅兴和酒量陪这些个害我甚惨的仇人将进酒,杯莫停。只得硬头皮往下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李太白的坦荡胸襟确教人感佩,只可惜尔后诗句乃是陈王曹植如何豪饮恣乐,以及他李大诗人如何豪情万丈地败家。若是坐我同侧的那些行家听来,许会以为我这个帝储自暴自弃,将来打算把我们羲和的江山败个精光。不过凡事忌讳虎头蛇尾,暗叹在心,将手里装模作样之用的小巧金扇反手转了一转,轻敲杯身,佯作豪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其实对面的那位老先生请我做诗助兴,意在拿我试毒,对友国博大精深的文学根本一知半解。偏偏我故意背完整首长诗,听得他和余臣楞在原地,现在许已悔绿了肠子,早知听着发傻,不如求我唱歌跳舞,至少音乐无国界,不懂歌词也无妨。
看着对面众人尴尬干笑,拍手称赞,我笑脸吟吟地收起扇子,谦逊直曰献丑。反倒是同侧的羲和臣子捧场,除了两个统领紫麾军的御守,在场之人中还有先前与未央同抵甘州的礼部与兵部官员,随来伽罗原是为了公主大婚及结盟后两国间的军事合作,现见我颇是争脸,不吝喝彩,顺道挫挫那位伽罗国师的锐气。一时间,气氛颇是诡异。许以为我不若坊间传闻的那般草包,将来两国之间若起摩擦,不好随意糊弄。格史泰举杯相敬,看我的眼神渐然深邃:“帝储殿下好文采。”
不客气地一笑,我坦然与之对酌。你来我往,颇矫情的客套过后,老者振臂一挥,明快的鼓点响起,衣饰艳丽的伽罗少女鱼贯而入,如锦簇云彩在殿中舞动,庆贺国主与羲和公主成婚。
“还是这样的婚礼有趣。”
虽是来搞破坏,不过确得承认比起羲和人繁文缛节,伽罗人的婚礼自在得多。听说民间的青年男女成亲,多是呼朋唤友,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地狂欢,临驾人上的王室多少收敛,可也是热闹非凡。看着奔放妖娆的婀娜少女,我唇噙淡笑,金扇和着拍子轻击掌心,悠然自得。除了人前素来淡漠的莫寻,与对面神情讳深的老者,众臣也是兴致盎然,反倒新郎倌心不在焉,时不时转眸看向身畔端庄秀美的女子,似有满腹心事,却无从说起,一杯接着一杯,独酌甘酿,对底下助兴的歌舞意兴阑珊。直待殿外忽起一阵骚动,守卫进里禀报离主殿不远的一处宫殿走水,格史泰皱眉,朝底下的国师递去眼色,老者会意,正要起身前去善后。忽然间,外间杀声震天,不消多时,冲进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舞娘们凄声尖叫,鸟作兽散。格史泰看了眼身边满脸惊怔的公主,怒意隐现,瞠向擅闯大殿的士兵,用伽罗话厉声质问了一句,那人未及开口,已被人从后狠狠砍了一刀,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公主莫怕。不过是群犯上作乱的暴徒,孤定保你无恙。”
格史泰看也不看蜂拥而入的银甲士兵,温言安抚目露惊惶的女子,可瞥见一身宝蓝锦衣的俊雅男子率部进殿,眼中杀机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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