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哦……”
  
  不情不愿,小公主低首讪讪道。
  
  虽然妈妈从未要求她恪守多如牛毛的宫规。可前些日子开始教她识字的曹师傅说是「礼不可废也」,「侍奉御前」的萤姬姑姑、小吉子,还有身边这位照料她起居的婉朱姑姑也时不时提醒她,得守起码的规矩,否则「落人话柄」,让那些个心里瞧不起妈妈的坏人更有理由,在背地里道妈妈的不是……
  
  对世事一知半解的小公主皱皱鼻子,却是无奈。只能歪着小脑袋,继续等候久未下朝的母亲。只是半刻后,忽又想起什么,澈眸圆睁:“舅舅会和母皇一起来吗?”
  
  婉朱柔笑点头:“还有两相及归尚书,也会一并来此,给殿下贺寿。”
  
  “哦。”
  
  骤然高涨的情绪一瞬低落。年幼的小公主尚不懂掩饰自己的喜恶,鼓起腮帮,直言不讳:“旻夕讨厌那个归叔叔,他老缠着母皇,对舅舅也……”
  
  一双柔荑蓦得堵住小嘴。婉朱面色微变,四下环望:“公主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虽对时常寻借口来找陛下议事的归家嫡孙颇有微词,可归氏而今权倾半朝,若是公主这番话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定会徒惹是非。只得略忖说辞,对小公主说:“归尚书是朝中重臣,求见陛下是为商谈国家大事。而且他是您母皇的表兄,论辈分也是您的舅舅。过会见着他,您可千万不能对他使脸色,否则让归相瞧了去,会给您母皇添麻烦,知道吗?”
  
  不知前尘,难以理清错综复杂的辈分,小公主满眼困惑,可见一贯温和的婉朱姑姑肃颜告诫,惟有乖巧点头。
  
  “在宫里须得谨言慎行……”
  
  虽令一个刚满四岁的稚儿体察朝堂险恶,实是强人所难。可眼前的小公主不若往日在这深宫中长大的皇女,自幼早熟,懂得察言观色。婉朱令退余人,柔声告诫:“尤其是您,身为嫡长公主,更须自持。而且朝中无人不知陛下对您的宠爱,您一句无心之言,许会被人当作圣意。若是因此让陛下和大臣们平生嫌隙,可就不好了。”
  
  力排众议,将非己所出的宁康郡主立为嫡长公主,足见当今圣上对这□的重视。除了适度的管教,不允她恃宠而骄,平日对小公主也是有求必应,放任自如。也便怪不得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不谙宫中人须得步步为营的道理。望着茫然以对的公主,婉朱想了想,说:“虽然您年纪尚小,确是苛求,可您当须记着,您的一言一行与您母皇息息相关。不管是您喜欢还是厌恶的人或事,尽可能放在心里,莫要随意对人言。若是实在憋得慌,您可以私下告诉奴婢,还有您的萤姬姑姑和小吉子,绝不能对咱们以外的人、尤是陛□边的重臣吐露丝毫不快。”
  
  轻握住小手,如水柔婉的女子对似懂非懂的□淡淡一笑,“公主殿下不是常说最喜欢母皇了吗?总不能让她在前朝难做,对吗?”
  


  “嗯。”
  
  毫未犹疑,宁康公主重重点头:“如果旻夕心里实在难过,也可以去找舅舅吗?”
  
  眼前掠过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漠男子,婉朱颌首:“客大人是您亲舅舅,公主有何烦扰,找他倾诉也是自然。不过您可不能像上回那样,自个儿跑去兵部衙门。您可知道那天发现您不见了,陛下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亲自带人在各处宫所奔走,结果淋了一身的雨,第二天还带病上朝……”
  
  见年幼的公主沮丧低首,婉朱心有不忍,柔缓语气:“陛下日理万机,您也该看见陛下为了国事日夜操劳。您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更须为她分忧,往后如不是重要的事,就先告诉奴婢三人,让咱们代禀陛下可好?”
  
  回想母亲今晨上朝前疲乏苍白的面容,小公主嗫嚅轻应。沉默许久,抬头问婉朱:“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比妈妈还要幸运?”
  
  婉朱微怔,即便柔笑:“以前在这皇城生活过的王爷公主,可从没有和他们的父皇母妃同榻而眠。”
  
  因是习以为常,乍听自己宿在帝王寝宫,有违宫规。小公主困惑地哦了一声,可想到自己得以与母亲夜夜同榻,即使忙得不可开交,母亲也会照例在她安置前给她讲好听的童话故事,不禁心满意足地一笑:“妈妈爱旻夕……”
  
  如果再有个疼旻夕的爹爹就好了。
  
  小公主眨眼,暗暗许愿。虽然记不太清楚,可妈妈去年回宫的时候,送给她一个脏兮兮的大包袱,里面装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说是她的「义父」在别的国家搜罗来的礼物。可到今天,她还是没见过这位「义父」,也没见过她的亲爹爹……
  
  忆起两桩前事,小公主跳下石凳,在婉朱的轻呼声中,小步跑出水榭,临水蹲在岸边,凝望弄晴湖上三只白鹭并行翩游,瘪了瘪嘴。
  
  年初除夕夜,妈妈在乾元殿里大宴皇室宗亲。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惊羡地看她。因为她可以坐天仙一样的娘亲膝上,和「皇帝陛下」共受朝贺。却不知她同样暗羡他们得有父母陪伴左右。即使两个姑姑早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主动在母皇面前提起父侯,可那日宴毕,她终是忍不住问起自己的亲爹爹。记得妈妈那时笑脸一僵,半天没有答话,最后摸摸她的小脑瓜,说她爹爹是个「登徒子」。
  
  “唔……「登徒子」到底是什么呀……”
  
  小公主懵然,百思不得其解。之前问萤姬姑姑,笑着落泪。问婉朱姑姑,摇头哽咽。问小吉子,看不出是哭是笑,可之后三天,没和妈妈以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轻叹了口气,两手支膝托着小脑袋,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
  
  虽不明白「登徒子」是什么。可她仍清楚地记得去年深秋的一天,妈妈亲自给她换了身白衣裳,领她出宫去到枺吵抢锏囊蛔樱凳撬牡ⅰ咐疾缀睢乖诨识嫉乃桔 O∑娴氖牵杪枘翘烨鬃韵鲁罅送朊妫钤谝豢槟九魄埃嗡祷岸疾淮罾恚还蛟诒涞氖兀醋拍强槟九疲参捶⒕跛低蹬廊ハ惆福胍⒊⒙杪枨资肿龅拿媸鞘裁次兜馈?上в┘Ч霉媒乖诎氲溃ネ饷嫠盗艘煌ǎ胖滥翘焓撬椎纳剑杪韫┑哪歉雠莆唬褪撬牡咐疾缀钍雷印埂?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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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对已故的父侯毫无印象,歪歪小脑袋,澈眸迷惘。不过今年开春的时候,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见不到爹爹。因为爹爹变成了牌位,而妈妈照旧对牌位跪了很久,但不是在祖父的私邸,而是在枺吵墙嫉娜缮隆?br />   
  回想当日的情境,小公主鼻尖微酸。
  
  记得那天,爹爹旁边多了一尊牌位。萤姬姑姑说,那是她的亲弟弟洛儿,三年前和他们的爹爹一起去了西方极乐。她不懂什么是极乐,也不懂什么叫做超度亡灵,可她知道不能再像上回那样调皮捣蛋,所以很乖地坐在妈妈身边,看庙里的光头和尚念了一天的经。但是中途萤姬姑姑带她去后堂吃素斋的时候,妈妈仍旧跪在那里,别人劝她也不理睬。不吃不喝,一直跪到黄昏,两个姑姑扶她起身时,两条腿已经没了知觉。但看着嘟嘴呜咽的她,妈妈仍是淡淡一笑。分明没有半滴眼泪,可妈妈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样怪怪的感觉。直到现在,她仍是懵懵懂懂,只知道爹爹和弟弟变成了牌位,她只有一个妈妈,一个不常见面的舅舅,贪嘴的萤姬姑姑,温柔的婉朱姑姑,还有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小吉子。
  
  念及母亲身边形影不离的宫侍,小公主托着腮帮,皱了皱眉。
  
  印象里小吉子从没和她说过一句长话。现在更少,不是「公主」,就是「奴才遵旨」,一点都不好玩。不过寄住在舅舅家的时候,有回萤姬姑姑带她出府逛集市,她没听姑姑的叮咛,趁姑姑看中一个绣屏,和摊主讨价还价,自个儿跑去看风车。但没等她跑到对面,一匹惊马忽然从街角出现,朝她狂奔而来。她吓得楞在原地,放声大哭,就在马儿的前蹄就要踢上身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捞起她抱在怀里,飞身坐上马背,三两下便驯服受惊的马儿。当她哭着看向救自己的人,见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吉子,心中一松,反而哭得更凶。但是小吉子既未安慰她,也未斥责她的冒失,只将她交给目瞪口呆的萤姬姑姑,扬长而去。
  
  而自从被小吉子救了之后,她便喜欢拉着他的衣角,走东跟西,让萤姬姑姑吃了好一阵子的醋。进宫后,虽不像过去那样朝夕相伴,可一见到小吉子,她仍会去牵他的衣角,粘着不放。然后妈妈就会跟着萤姬姑姑一起唉声叹气,说是「女大不中留」。也只有这个时候,从没对她笑过的小吉子嘴角会微微翘起,看起来寒飕飕的冷淡眼神也会柔和些许。
  
  思及此,小嘴呼出一口闷气,懵懂芳心些微失落。
  
  记得还是在舅舅家,有日听到府外锣鼓震天,侍女出去打听,原来是大官家的儿子娶媳妇。经不住她闹腾,萤姬姑姑只好带她出府看热闹。瞧见新娘子坐的花轿,她很羡慕,于是认真地告诉姑姑,自己长大后要做小吉子的新娘。姑姑听了,惊得张大了嘴,足可塞下她常从厨房偷拿的糕点。回到若惜阁,便关起门来,严肃地告诉她,小吉子得了一种无药可医的怪病,这辈子也不能娶媳妇,绝对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成亲」或是新娘子,否则他会伤心难过……
  
  耷下小脑袋,半是困惑,半是伤怀。
  
  怕小吉子也和那些小侍女一样,受了委屈就躲起来哭。她只能悄悄打消做他新娘子的念头。而回宫后,看到小吉子只对妈妈一个人笑,虽然有点不开心,但又替小吉子难过。因为和小吉子一样,她也很爱很爱妈妈,如果小吉子和妈妈成亲,做她的爹爹,她也很欢喜。可小吉子不能娶新娘子,只能每天跟在妈妈身边,瞧着那个讨厌的归叔叔在妈妈身边打转。难怪这些日子,小吉子的脸一天比一天可怕,害得她都不敢近身了……
  
  吸吸鼻子,小嘴噘得更高:“婉朱姑姑……”
  
  “嗯?”
  
  “舅舅能不能做旻夕的爹爹?”
  
  “…… ……”
  
  望着很是郁闷、便按喜恶乱点鸳鸯的小公主,婉朱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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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从家世品貌而言,那位独善其身的兵部侍郎无可挑剔,确是「钦正」的合适人选。可郎无情,妾无意。即使一年来,陛下对他颇是倚重。可两人间的话题仅止朝政与宁康公主。也未看出客侍郎对貌若天仙的圣上有何绮念。以至朝野内外纷传客侍郎乃有隐疾,或好男风。而未成家的青年才俊恨不能取而代之。詈如刑部归尚书,因是陛下已然守满三年丧期,便急不可耐,与越发得势的祖父一起半劝半迫陛下改嫁。
  
  望了眼不加掩饰对归尚书厌恶之情的小公主,婉朱深深一叹。
  
  对公主来说,圣上和客侍郎都是她最亲的人,有此遐想,无可厚非。不过凭心而论,当年比起若即若离的朱雀守,归尚书对圣上才是情真意切。只是圣上遭逢变故,已然记不得往事。而或许共历一番坎坷,令之敞开心扉,不再拘泥两人身份。随圣上返宫时,即大人也已不复往日几近凉薄的态度……
  
  回想近两年的诸多变故,婉朱黯然。
  
  圣上早前在民间的遭遇,她只知大概。回宫后,被迫给哲宗皇帝侍寝,也不过捕风捉影,未有亲见。只是掌彤史,在圣上远去伽罗送亲前,一直未有月信,隐感蹊跷。直至殿下与易容扮作侍卫的即大人忽然反目,才察事由……
  
  慨叹造化弄人,微微摇头。即大人过去对圣上是何念想,已然不得而知。但听圣上说起在民间的经历,颇是诧异那位冷淡的朱雀守原来这般情深意重。而回宫后,见他默默守在圣上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护,暗暗唏嘘,力所能及地撮合。可未想向来自制的即大人竟会趁圣上神智不清,做出那等事来,实在出乎意料。尔后的种种风波,更是令人后怕。不过吉人自有天象,经历那趟险象环生的送亲后,圣上似已释怀,与即大人和好。而得知圣上已然登极,年初时,即大人也托人捎来口信。现在云桑某地,与即女史的未来夫婿一起攻打最后几个割地自立的大名。即要收复江山,也不知即大人可会如他妹妹笃言的那般,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回到陛□边。若真如此,实是皆大欢喜……
  
  欣然一笑。看向蹲在岸边尤自哀怨的小公主,不禁想起另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