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我有自己的骄傲,断不会沦作任人玩弄的傀儡。然此表态,无疑生死相随的告白,他怔凝而视,眸渐灼热,终是低首,细密的炙吻,如骤起的狂风暴雨。我阖眸,前生今世,惟他一人甘心情愿为我抛却一切,乃至生死。即使事败,随他上穷碧落,下归黄泉,我甘之如饴。环上他的腰,任己沉溺,直至一口气提不上来,方激喘着放开彼此。
“我和他都是不该留存于世的孽障……”
俯在耳畔,他沉声低喃:“其实我们都没资格得到你这样的金枝玉叶。可他偏生要逆天而行,不惜牵连兰沧侯府,更拿我爹娘的性命相威胁……”低嗤一声,隐蕴绝望:“他许是疯了……我想阻他……可我阻不了他……”
即便一家人,亦会离心离德。玉媛夫人母子从未心生反意,苍秋更是纯粹之人,只求侯府治理之下的繇州百姓得以衣食无虞,安居乐业。可偏生他的父亲兰沧侯苍珥对当今圣上恨之入骨,即使最初并不知晓他拥戴的那个人暗中掳劫德藼亲王,且为名正言顺地占有这个高贵显赫的皇女,萌生夺嫡野心。可之后天下大乱,兰沧侯为了一己之私,助纣为虐,乃至害了自己的亲儿万劫不复。最后悔不当初,却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和苍秋几已被那癫狂的男人逼到了绝境,可此时此刻,我们皆不知先前的流亡颠沛,不过是场阴谋的序幕。耳闻痛郁杂陈的喃喃絮语,心下酸楚,轻拍了拍他的面庞,强颜欢笑:“你没资格得到我不打紧。只要「本宫」有资格纳你为夫就得了。”
他微怔,眸中的绝望徐缓褪去,感慨笑言:“你当真是砸了心里的墙,畅所欲言了。”
“近墨者黑,这全赖你。”
其实季神父故世前,因是生来有些男孩脾性,我很是顽劣。只是年岁渐长,诸多变故,渐渐忘了过去亦曾牙尖嘴利,肆无忌惮。而今世初来乍到,便遇上个厚颜的登徒子,深埋已久的坏脾气很是自然地抬头,挑衅扬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苍秋自知理亏,亦未否认,惟是开怀大笑,拥我入怀:“现在想来,我反是要感谢师父没将我教成谨言慎行的规矩人。若是当初在府里随那些老头子念书,现在定是一个迂腐不化的书呆子,怎生打动不了夕儿的芳心。”
我轻哼:“我倒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师父教出你这样一个登徒子。”
苍秋啼笑皆非。可真提起自己的师父,似笑非笑,颇是诡秘:“我师父勉强算是一个世外奇人,礼乐诗书,骑射武艺,无一不精。就是他老人家的脾气怪了些,挑徒弟的时候,非得投其所好,所以至今只有少隽和我两个徒弟。而少隽比我早入门两年,听说是八岁那年在街上见到老家伙调戏良家妇女,看不过眼,上前踢了他一脚,便被老家伙强捉了去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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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尚且敬重,称师父为「老人家」,不消片刻,已成不屑冷嗤的「老家伙」,想是这师徒二人积怨甚深。且记得当日初逢女州牧,亦是当街一脚。看苍秋对师姐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也不知往日两人同门学艺的时候,是何水深火热的惨景。不无幸灾乐祸,我调侃:“打小的情分,你怎没和少隽成就一对神仙眷侣?”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其实少隽眉清目秀,生得极是好看,和苍秋可谓郎才女貌。可惜登徒子闻言,须臾变脸,敬谢不敏:“我和少隽只有姐弟的缘分,没夫妻的命。”
敢情是过去被怪师父捉去当徒弟,怒气无处宣泄,后见小师弟入门,很是自然地将他当作出气筒,拳脚相加。我莞尔,然忆起那日少隽策马英姿飒爽的模样,很是羡慕。自是做不成女侠,好歹自力更生,可又怎生非份之想,忖了一忖,善用茈承乾与生俱来的大好资源,千娇百媚,朝向苍秋嫣然一笑。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确是个头脑清楚的男人,未被这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美人计所惑。瞅向严阵以待的登徒子,我眉峰轻扬:“等风头过了,我要在澜翎城里找工作赚银子。”
“不准!”
毫未悬念,我摊了摊手,理直气壮:“世子爷,不让工作,我怎么还你三千两银子?”先下手为强,抬手轻点他微张的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些银子对你世子爷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可我有自己处事的规矩,女人也有两只手,照样可以凭本事养活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乐意拿人手软。既然当初提出给旖如赎身的人是我,只要筹够三千两,定会分文不少,悉数奉还。”
这风月生意果是一本万利,二千两的竞价。打了个对折,一千两赎身银。想是那位花枝招展的春妈妈现正在满芳楼里数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暗叹在心,面前的登徒子对我亦是深凝半晌,最后几不可闻一声轻叹,轻柔移走覆唇的柔指,煞有其事,正色道:“咱们羲和国的女人确可以为帝为官,可也只有官宦贵胄家的女儿得有机会出人头地,像师姐这样的女官吏更是屈指可数,寻常人家的闺女也就是在家相夫教子。”
崇尚夫权的沙文猪。我横眉以对:“我可不是「寻常人家」的闺女,就算不便抛头露面,我照样有法子赚钱做生意。”
“哦?”
他扬眉,闻言兴味:“是何法子,说来让为夫好生掂量。若是有利可图,许还能供你本钱,只要往后你三我七,乐乐呵呵分帐便成。”
我微是一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送这贪婪奸商一记上钩拳。虽是封建夫权的卫道士,可这登徒子不无道理,即便是我前生所在的时代,女人从商亦然不易。怎生须先摸清这时代的市场行情,看是可否施我所长,再行从长计议。睨了一眼抚下巴闷哼连连的登徒子,像茈承乾这等美人,若是抛头露面,许会招来名副其实的采花大盗。如若先前两度行刺的刺客未死,更可能卷土而来,几未犹疑,脱口而出:“登徒子。”
“……何事?”
淡睇愈渐诡凝的俊容,我软言细语,狡黠一笑。
“明儿起,我要习武。”
拾伍章 · 谋生
“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水满则溢,话满则失。病体未愈,便念叨着习武强身,却事与愿违,先前一路劳顿,病势反复,不承想竟是染上了肺疾,沉疴难起,折腾了近一个月,幸有登徒子熟络的老神医叶大夫倾力施治,病势渐轻,这几日总算可以起身下地走动。然是如此,登徒子更有借口阻我上街寻揽商机,百无聊赖,只能闲坐暖阁,推窗赏雪,吟诵《诗经》自娱。可比起成日眼神阴沉寒森的登徒子,另个小妮子更是大惊小怪,刚送走大夫,回头便见我脑袋探出了窗,忙是飞奔进暖阁,取了一件鹤氅披在我身上:“小姐,您大病初愈,可不能吹风,若让瑛嬷嬷瞧见了,准又嗔您不爱惜身子。”
我讪讪一笑。印象里,症状较轻的肺炎打针吃药即可。可今非昔比,这医学尚不发达的时代,肺疾最是要人性命。一月来,旖如与瑛嬷嬷在我榻前服侍汤药,轮流看顾,未曾安生,甚感惭愧,正要依言放下窗子,忽闻朗声高唤:“夕丫头!”
回眸便见少隽一身锦缎官袍,卓立轩廊,神清散朗,朝我微一扬手,翩然而来。确是风姿卓朗,义气奋发,我暗自称羡,难怪旖如每提及她的「州牧大人」,忧容立敛,眉飞色舞。十八岁高中状元,后在吏部任职,二十一岁荣归故里,出任繇州州牧。三年来,吏治清明,行事果敢,雷厉风行,政绩斐然,深受百姓拥戴,乃为官家女儿争相效仿的楷模。且是难能可贵,少隽虽是身居高位,却无一丝为官之人的倨傲,亦不拘泥礼数,进屋后,我唤她上炕床,便乐乐呵呵脱了官靴,和我隔案而坐。
“之前你身子久未见好,你家苍大爷可是连着一月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寒暄片刻,少隽凝眸端详我的气色:“现在州尹夫人的病总算有了起色,咱们州府里的人可比谁都高兴。”
虽是登徒子自己公私不分,可怎生是我之故,妨碍州府的国家公务员开展基层政务工作。扯了扯嘴,悻悻一笑。忽听庭院一阵骚动,支窗而望,原是苍秋身边的两个随身近从,各捧山高的公文去往登徒子的书房。
“嗯,这可是你家苍大爷两日来积下的公务。”
少隽慵慵瞥了一眼,轻描淡写:“繇州地大域广,州务自然繁琐,赶明儿我又要去边城巡视,州尹大人看是要辛苦一阵了。”
不无幸灾乐祸,素来与苍秋不和的小妮子在旁略带得色,颌首附和。我啼笑皆非,可亦爱莫能助,正要放下窗子,却见其中一个叫做苍礼的侍从偏首凝住我的方向,面容冷然。我微诧,先前只和他打过照面,后听瑛嬷嬷说过,苍秋的这四个近从分别名为祈、祥、礼、禄,乃是极少知晓云霄即兰沧侯世子之人,对少主忠心耿耿,主仆情分非同一般。正是纳闷是不是他家少爷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冷落了他们,方才对我苦大仇深。便听少隽淡淡道:“苍礼钟情淳儿,偏生淳儿却对你家苍大爷死心塌地,只是苍大爷一直无意收她做妾,现又将她赶回了荪蕙居,这死心眼的傻小子便迁怒于你,回头我会说他一顿,你莫放在心上。”
虽是我自做多情,可也八九不离十。脑海勾勒袅娜倩影,我摇了下首:“定是怕我多心,他才会撵走淳儿。伤了人家姑娘的心,另有痴心郎打抱不平,也是自然。”
少隽亦是一叹。苍秋和瑛嬷嬷对淳儿的事素来避口不谈,现才知晓淳儿原是玉媛夫人身边的侍女,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瑛嬷嬷见她可怜,带回府中,留在玉媛夫人的荪蕙居当差。直到十二岁那年,世子满师迁回侯府,以义子身份入住映雪轩。因是平日得瑛嬷嬷亲自调教,懂分寸,知进退,便被玉媛夫人遣去映雪轩侍奉世子。初时年纪尚小,两人情同兄妹,可朝夕相对,女孩年纪渐长,对世子暗生情愫,然无非分之想,惟愿世子迎娶正夫人后,纳她为妾。惟是可惜世子今年二十有二,任母亲与一手将他带大的瑛嬷嬷费尽唇舌,乃至让步,数度令他将屋里的丫头收房,延续香火。仍是不为所动。
“分明是个好色的登徒子……”
我毫未妒意,反是称奇。少隽深凝而视,几度开口,可许是旖如在旁,欲言又止。
“小姐该喝药了。我去瞧瞧药煎得如何。”
旖如向来善解人意,衽裣告退。然是不经意窥见水眸潋滟柔波,我轻扬起眉,了然笑道:“看是借了名目,去瞧那煎药的人吧。”
蓦是道破心事,旖如回眸一瞪,娇靥绯红。虽逢家变,可小妮子爱恨分明,火一般的性子,与沉稳持重,性情冷淡的苍祈,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可许是自家少爷偷懒,苍祈代去满芳楼给小妮子赎身结下的缘分,加之近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旖如眸里的黯郁日渐淡去。苍祈亦然,知晓旖如多舛前尘,许是怜香惜玉。前日不经意瞧见他与旖如在暖阁前的庭院照面,几是惊鸿一瞥,素无表情的冰冷面孔,淡淡几许暖融春风。只是归敬和先前将旖如伤得太深,苍祈须有耐心,来日方长,定可取而代之。叹了一叹,我莞尔。比起我这般欣慰在心,乐见其成,登徒子更是不加掩饰,拍手称快,巴不得现在便将这二人凑作堆,即可名正言顺地将处处和他作对的小妮子扫地出门。
望着旖如赧然奔出了门,我摇首慨笑。少隽亦是啧啧作叹,然待小妮子走远,即便言归正传,略显凝重:“按理说,苍大爷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也不怕夕丫头你动气,从师八年,色老头子的一套风流绝活全教他学了去,往日结交的红颜知己为数不少,即便对人说是烧坏了一张脸,可不计相貌,以身相许的大有人在。”
不无意外,早知如此。我惟是眉峰一扬。然闻后言,微是诧异:“可他不曾动心,也不愿糟蹋这些女子。对你夕丫头更是如此……”
略是顿口,少隽一叹,眼神渐深:“坦白说,你们两人一个是茈家的公主,一个是兰沧王的后人,怎生是这世上最不般配的一对。况且你到底是金枝玉叶,不比寻常女子,对苍大爷的身世该是有个底,免得将来后悔,闹得不可收拾。只是这苍大爷的身世,又攸关侯府上下百来条性命……”
明了少隽的犹疑是为何故,我摇首:“不便相告也无妨。有些事说破了,反是于人于己皆不幸。就是日后知道了苍秋的身世,也定是不及我之前遇到的事情耸人听闻。而且……”我阖了阖眼,恬然一笑,“我更不会告与父皇,毕竟往后我恐是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他老人家了。”
皇帝若是知晓掳走爱女之人乃兰沧侯世子,定不会轻饶,乃至借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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