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壹章 · 夕雾「二」
季之函。二十四年前的一个雨夜,在教堂外发现遭人遗弃的女婴,以自己的姓氏为她取名的年轻神父。亦父亦兄,视那个女孩如至亲。可女孩一相情愿,从懵懂的仰慕,到情窦初开。最后挠着后脑勺表白,却自讨没趣。只因神父听到她的心意后,将《圣经》抵在胸前,无言婉拒。即使失望,可女孩清楚神父对天主必须绝对忠诚。和一起长大的朋友偷跑去临近的滨海小镇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就此斩断这段无望的初恋。可一个月后经过神父的房间,一如往常,女孩推开虚掩的房门,不想屋里酒气冲天,温文男子衣衫凌乱,半伏在床边,似已不省人事。惟恐别人见到他失态的模样,女孩立时反锁了房门,走过去费力将神父搬上了床,可冷不防被神智不清的男子握住手,压在了身下……
望着面容极似季神父的白衣男子,我微微苦笑。
童贞给他,无怨无悔,可惨重的代价,确是一生难赎。季神父至死不知我曾怀上他的孩子,但世俗不容,最后仍是那个童年玩伴将我带去医院,送进了手术室。而那年,我不仅失去孩子,甚至连季神父也未能挽留。等到发现的时候,已是肝癌晚期,半年不到,就与世长辞。
咬了下唇,我苦笑渐深。虽是从我心愿,自始至终,季神父若无其事,和我一如往昔。可他背叛了天父,所以了无生志,以死赎罪。只是弥留前,他轻吻我的手,面带释然的微笑,平静阖上了眼。
半生虔诚,他终是祈得天父宽宥,以死解脱,我却如堕深渊,度日如年。葬礼后,青梅竹马的少年终是不再隐忍,要我离开那间生活了十六年的孤儿院,和他一起生活。我没有拒绝,可当夜便收拾行李不告而别,用季神父过到我名下的钱在另个远离大海的城市生活了三年。
因为季神父生前喜读各国历史,考上大学后,我便主修史学。而过去曾答应孤儿院里的异姓弟妹们,将来要给总是穿旧衣服的他们做最好看的衣服,所以时去旁听服装设计课程,直到十九岁那年,意外得到留学的机会,毫未犹豫,只身去到离故乡更远的那座城市。毕业后,也未从事史学研究,留在做过一年兼职的服装品牌,成为一名助理设计师,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只是这样屈从现实随波逐流的我,自己也感陌生。察言观色,凡事三思而后行,为了在那个竞争激烈的社会生存,我成了季神父生前最不待见的虚伪女子。更因沉重的生活压力,我本轻微的躁郁症越来越严重,于是在东京的一间诊所,认识年轻的心理医师枢木久典。
相识四年,一直若即若离,不曾正式交往,却在庆祝我成为设计师的那天,因为喝多了酒,重蹈覆辙。只是他女友众多,一夜情对他来说很平常。那时我也已在东京生活了三年,对男女之事不像少时那样深以为然,当是春梦一场,彼此一如既往,他仍没有固定的女友,我身边不乏喝酒聊天的男伴。
可前世除了季神父,枢木是唯一和我有过亲密的男人。独在异国他乡,难免脆弱,身边的人也只有他对我知根知底。所以之后不久,他邀我同去北海道,明知他不是一个专情的男人,最后还是出现在登机口。尔后很自然地和他过起半同居的生活,互不干涉对方交友。即使公司里的同事在酒吧看到他和其他女人当众拥吻,我只一笑置之,只是不允他在我的公寓里留宿。
回想往事,我颇是自嘲。
虽未明说,可枢木应该知道原由。我仍深深爱着季神父,宁可自欺欺人,也不愿身在天堂的神父看到我带另个男人回家过夜。所以有回我无意中发现他最喜欢的书里夹着一枚戒指,与我无名指的戒围分毫不差,他笑而不语,我视若无睹。
直到后来,同公司的前辈设计师窃取我即要完成的设计图,贼喊捉贼,反诬我抄袭她的作品。一个异乡人,本便受人歧视,和那位设计师向来交好的上司没有详查,就令我第二天递辞呈。从此我在服装界声名狼藉,求职四处碰壁,渐渐心灰意冷。有日又是一场难堪的面试后,祸不单行,刚出大厦便下起滂沱大雨。我在雨中漫无目的地前行,直至精疲力竭,想起那个不吝予我温暖的男子,叫了辆计程车来到他在东京的寓所。他适巧在家,可他的床上还有另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静立在漆黑的客厅,木然看着房中二人颠鸾倒凤,好似一出荒诞喜剧,心中渐冷。等他终是发现了我,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身,我已无知觉,只对他嘲讽一笑,然后失去了知觉。等醒转时,我已身在自己的公寓。他坐在床边,神情憔悴。因为彼此心照不宣,不会干涉对方的私生活,他没有道歉,只单膝跪地,静静将那枚戒指戴上我的无名指。
如果是前一天,我许会接受他的求婚。可那刻我心如死灰,褪下戒指,请他从此往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却未想竟成导火索,令他久积的愤怒爆发,在我断不允异性进门的卧室,他强要了我。之后我高烧不退,他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彼此都是身心俱疲,我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订了张回国的机票,一年后,我如能尽释前嫌,就回日本找他。如果我仍难释怀,当是有缘无分,从此陌路。他点头应允,之后未再相见。可在回国前夕,我去医院复检的时候,意外得知有了他的孩子。只得苦笑,但未改变行程,如果一年后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就做个单身母亲,独力抚养这个孩子。可当我提着轻便行李穿人行道时,一辆货车自转角疾驶而来。浑浑噩噩,司机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我竟充耳不闻,反朝着那黑夜里闪烁的光芒,欣然一笑。
毫不顾念肚里的孩子,也不留恋前生两个真心爱过我的男子,许是我的冷漠寡情遭了报应,这一世才初来乍到,就要受死。淡望那个高蹈出尘的男子,我微微苦笑,听那个短发男子叫他「孔大人」,也知他不是我的季神父。断然不是。
惆怅低眼,看向脚下黑白相间的石地。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应该是和道教有关的宗教,而不远处,有张铺着白布的花岗岩台,暗想这些人是不是拿我祭神,不由苦笑渐深。
“只是皮肉之痛,至多半个时辰,请您宽心。”
也不知那短发男子对这位「孔大人」说了什么,白衣男子走到我面前温言宽慰。不知他们要对我做什么,我惘然以对,可望着这宽袍广袖的男子从袖中取出鸟状纸偶,忽得想起那位闻名古今的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啼笑皆非。可这男子既然姓孔,应该是中国人,阴阳道也是源自古代中国的阴阳五行说,后来才流传到日本。环望周景,也许这里是和阴阳道有关的宗教秘地,只是不知他们是要祭神,还是真有那怪力乱神的阴阳术,就近取材,拿我这个谋逆重犯充作试验对象。
颇是无奈,也无心深究,只朝温雅男子淡淡一笑。即使原宿主武功高强,皇帝只派了两个人将我押来这里,定是个中高手。既然在劫难逃,只能顺其自然,随白衣男子走向石台平躺下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男子抬手轻点我额心,眼皮渐沉,我半闭起眼,尔后的景象似真非真,仿佛见到周身烈焰的巨隼张开羽翼将我环抱其中,刹那间,烈火灼身。即使痛苦不已,我只紧咬了唇,断不吭声。比起最后倍受癌症折磨的季神父,和两个等同我亲手杀死的孩子,我此刻付出的代价,根本微不足道。只是耳畔若近若远,似有男子声嘶力竭的凄吼声,可已无力细思个中缘故,意识渐远……
“谁?!”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一声怒斥。巨隼张翅放开我的身体,立时向下坠去。可未如我所料、重重摔在石台,忽感有人托住我的腰身,勉力睁眼,猝然不及,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我惊得瞠大了眼,等我回神,鬼面人已然挟制我居高临下,立在近旁一棵参天大树。因为一柄锋利匕首横在喉前,我僵直了后背,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低下眼,却瞧见底下有队挽弓搭箭的士兵,略略惊诧,也许是先前藏匿在两旁的密林,我才未察觉。只是无心深究这些士兵打哪儿来,余光瞥见石台旁有支深嵌入地的黑羽箭。不远处,和季神父极其肖似的那个白衣男子正和巨隼激烈缠斗……
壹章 · 夕雾「三」
“季神父!”
我惊呼。虽然惊讶世间竟然当真有这样怪力乱神的奇事,可我借尸还魂已在常识之外,更不是当务之急。即使没有亲见来龙去脉,可事生变故,应该是这位孔大人为躲那支黑羽箭的缘故。望着与巨隼缠斗的男子,想起往日曾在枢木家看过梦枕貘的《阴阳师》,在阴阳术中有种叫做「逆风」的现象,如果法术失控,式神便会反噬其主。轻者伤,重者亡。虽不清楚这位「孔大人」是不是阴阳师,可好似见到季神父身处危境,顾不得喉前利刃,竭力挣扎,但后背一麻,似乎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我恼火,却是无奈,恨听身后那个鬼面人俯身耳语:“没想到这等僻静的深山,藏着这样一个稀世罕有的美人儿……”
语气淡然,略略轻佻。对这个不速之客,我更多了几分厌恶,可惜受制于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衣男子神情凝重,似要将已然失控的巨隼引去别处,回身飞奔,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踪影。虽然心急如焚,可此刻我已无暇他顾,便见底下的短发男子面寒若水,凝住我身后的鬼面人:“放开她。”
平静的口吻,隐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他转眼看我,墨瞳一瞬柔和,沉毅的眼神好似安抚,我只得勉强一笑。而我身后那个不速之客对短发男子的威慑不以为然,更若挑衅,握匕首的手下移至我胸前,似有若无地摩挲。即使我不是什么贞节烈女,仍想狠狠扇这毛手毛脚的登徒子两巴掌,可惜有心无力,只能咬牙切齿,任这寡鲜廉耻的男人趁机吃美人豆腐:“尊驾想必便是威名远播的朱雀守大人。”
短发男子未有应声,可墨瞳转深,许是这不速之客猜中他的身份。两人冷冷对视片刻,这位不知是人名还是官职的「朱雀守」忽得踩上前方弓兵的肩膀,飞身跃上高枝。未及看清他的动作,身上的斗篷已然迎面袭来,等我意识这就是高深莫测的武功,一柄长剑已然险险擦着我的左耳,刺向我身后的男子。
“果是紫麾军中身手最是了得的即大将军。”
可惜这登徒子也非泛泛之辈,即使有我这负累在手,仍然轻松应招,每到险处,就将我挡在身前,逼退朱雀守凌厉的剑势。我虽嗤他小人行径,可即便外行,也能看出这两人的武功不分伯仲。激烈缠斗了约莫半刻,我这个妨碍高手过招的人质已然头晕目眩,便听鬼面人朗声一笑,自腰间抽出一条乌鞭,虚恍一招,窥得敌手空隙,即刻将我夹在腋下飞身逃逸。
刺杀皇帝的钦命要犯若是被人劫走,同是杀头的大罪,朱雀守自然在后紧追不舍,且在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冷不防自前方跃出一个人影,正是那个我无甚好感的少年。更可惜他轻功稍逊一筹,两三个小伎俩,鬼面人便将他甩在身后顺利脱逃。只是不知为何,彼此擦身而过,我瞥见少年不怒反笑,毫未沮丧,不免蹊跷,可未及深思,鬼面人打了个清亮的口哨,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忽自林间疾驰而出,他夹着我轻松跃上马背,乌鞭如灵蛇缠上两人腰际,几无间隙,将我紧缚在他身前。我恼羞成怒,狠狠瞠向这个装神弄鬼的男人。他大笑,狂傲不羁,纵马飞驰在陡峭山路,到山脚时,我已头重脚轻,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半个时辰,待他勒缰徐行,早已失了说话的气力,瘫软在他怀里,怒己不争。
“看那朱雀守对小姐紧张得很,小姐可是她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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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问他为何将我劫走,他已率先开口,像个三姑六婆窥探隐私。等强烈的晕眩平复后,我抬眼瞠他,似笑非笑:“我是不是「朱雀守」的心上人,和公子你没有关系。我也听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公子既然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必拘泥细枝末节。”
他闻言微怔,良久,意味深长地一笑:“小姐所言极是。确是在下唐突了。”
刚才还是毛手毛脚的登徒子,忽然中规中矩,彬彬有礼,我反而无所适从,闷闷嗯了一声,可至此刻,才觉唯一露在面具外的那双眸子灿若星夜,眼神也不若孟浪之辈,清明如水。不由困惑这男子到底是何人物,又是受谁指使,劫走谋逆的刺客。想了想,我试探:“你家主人可是我的同谋?”
“什么?”
不若做戏,他满目迷惘,似乎确不知情。我叹了叹,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不置可否,但似知道我的身份,眼神渐深。我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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