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许是我久病在身,由己及人,总觉这位隐月先生身子不甚健朗,近两日尤然,抚琴若逾半个时辰,琴音渐散,面色不支,可仍是强打了精神,有始有终。我疑他抱恙,有心给他请位大夫问诊,皆被他谢绝,现下亦然,摇首婉谢,看向我搁在屏风前的一把怪琴:“那是……”
不但是乐师,怕是寻常之人见到这乐器亦会乍舌。我忖了一忖,淡笑道:“这叫「提琴」,是「云霄」的师父收在府中的乐器,听说是位伽罗国的商人从很远的西方国家购得。”
这状似小提琴的弦乐器乃是昨日苍秋带我在他师父的旧宅猎奇而得。因是老登徒子云游在外,多年未归,小登徒子见我对这乐器爱不释手,也便擅自做主送了人。一来做个顺水人情,讨自家没过门的娘子欢心。二来……
回想苍秋昨儿个乍见旧物,骤然诡谲的神情,我抿唇,忍俊不已。
他的师父不但喜猎女色,而且性情古怪,尤嗜收集各式稀世罕有的异物,随苍秋去到老人家专置藏品的密室,果是满目奇形怪状的事物,更是不经意瞥见摆放整齐的乐器中,列有一把形似小提琴的乐器,我很是稀奇,苍秋在旁支吾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只知是师父往日游历伽罗国,从一个商贾手中半买半骗得来的宝物。且因是得此琴后,乐兴大发,终夜拉琴,声如锯木,惹得两位年纪尚小的徒儿不堪其扰,企图将它毁尸灭迹。可惜没来得及在柴垛上点火,琴便被老人家死命抢了去,即便从此束之高阁,仍在两位徒儿心底烙下深重阴影,以至苍秋复见这件往日被自家师父视作至宝的噪音制造器,俊容遽然扭曲,见我跃跃欲试,调弦试音,下意识抬手捂耳,然见我冷然睨睇,只得愁眉苦脸地放下手,舍命陪娘子。
“小姐会使这乐器?”
正是暗忖总算寻到一件可令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惟恐避之不及的事物,未有自察,得笑出声,待是恍过神来,旖如鼓腮憋笑,银发男子稍有风度,轻柔扬唇,云淡风轻。我甚是尴尬,清了清嗓,正而八经:“略知一二。”
倒非矫情自谦。名师未必出高徒,不论舞蹈,还是乐器,造诣深浅多少取决天赋和兴趣。当年多才多艺的季神父亲自教我钢琴和小提琴,可怎生耐心细致,最后教出的学生不过尔尔,也就比怪师父的夜半锯木婉转几分。只是现下须请隐月先生记下多段乐谱,直接将曲子拉给他听比较省力。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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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天雷勾动地火,弓弦乍一相触,刺耳颤音骤然击碎隐月先生略略期待的恬然笑意。我讪讪一笑,放下琴,即便微眯了眸,暗咒此刻应是身在州府办公的登徒子。
昨儿个分明已经松紧过琴弦,铁定是那个小心眼的男人背地里在绞弦槽上动了手脚,好让我在这美男子乐师面前出丑。气极,反笑得愈发甜美,勾指唤过旖如,俯身近耳:“回头让苍祈给他家少爷捎个话。今儿个不必来看我,晚膳没他的份。”
“是,小姐。”
小妮子素来与这位厚脸皮的侯府少爷水火不容,我这气话正中下怀,笑脸盈盈,正要去找苍祈,然是不经意与银发男子眼神相触,微是一怔,明朗笑意渐然沉黯,颌了下首,即便低首走了出去。
望着旖如疾去的背影,我轻蹙起眉,自那日从苍秋将她和苍祈遣来老宅后,便觉异样,应话时心不在焉,偶尔在房里魂不守舍地坐上半天,尤是随我来此授舞,时常安静地独坐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抚琴的男子,隐有泪光。任我旁敲侧击,她只摇首不语。苍祈虽是不动声色,可对这位来历不明的银发乐师亦是愈发警惕。现在若是贸然相问,恐又唐突……
贰拾章 · 逆袭 '二'
“小姐可是疑心隐月冒犯了旖如姑娘?”
反是对方爽快,开门见山,我赧然,摆了摆握弓的手:“先生言重。我只是在想先生和旖如可是旧识?”
隐月淡笑,捋起身前的一缕银发,墨瞳怅邃:“经年之前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不想时隔多年,她仍记得我。”
此等琴艺,和旖如又是旧识。念及裴家前尘,我恍然:“原来先生就是……”
“隐月不问世事已久,恳请小姐心照不宣。”
男子黯声恳求。我怔了一怔,即便点头,惆怅盈胸。爱妻亡故,携女隐遁,不知这情路坎坷的乐圣复入尘网,是为何故。似若晓我心中惘惑,他淡柔一笑:“听人说我的月牙儿回来了。所以隐月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我苦笑摇首:“先生过奖。我这足尖舞不过图个新鲜罢了,比起尊夫人,实在望其项背。”
许是那日在满芳楼为旖如的《水月》伴舞后,这位隐居多年的谱曲人听闻坊间越传越玄乎的芭蕾,想起自己能歌擅舞的亡妻,便化名来到婵媛坊一探究竟。暗自一叹,望向与年轻面庞反差强烈的银发,惆怅渐深。
原以为一夜白头不过是后人悲悯伍子胥杜撰而出的故事,未想确有其事,乐圣对他的「月牙儿」痴情至此,确是教人动容。只是他曾是宫廷乐师,极有可能见过茈承乾的模样,我深凝而视,试探:“先生往日在宫里……”
阖了阖眼,银发男子温婉一笑,“隐月只道您是婵媛坊的坊主,其他一概不知。”
我暗松了口气,无奈苦笑:“多谢先生体谅。”缘分如网,无处不在,最后还是逃不出弄人造化,遇见和茈承乾息息相关之人。我慨道:“实不相瞒,先前遭遇变故,除了身份,过去的事情大多记不得。先生是怎么认出我的?”
即便茈承乾的容貌确是让人过目不忘,可听说当年他和裴旖月出宫的时候,茈承乾不过六岁小儿。男子亦言:“小姐的样貌和您的母亲很是相像。只是……”他起身作揖,歉然道:“请恕隐月无礼,上回在您左后肩见到梅花胎印,隐月方敢认定,您便是那位贵人。”
原来是那件露肩舞裙惹的祸。我微是一愕,即便莞尔。
难怪梦里归氏会唤我「梅儿」。想是茈承乾的小名便是得自这梅花胎印有关。只是不曾有人对我提起,反是这位尚且生疏的乐师告之,多少尴尬。摇了摇头,我抬手虚扶:“我现下已非皇室中人,先生往后不必拘礼。再有……”余光扫向紧闭的门扉,我沉吟:“有个不情之请,望先生答应。”
隐月毫未迟疑,欣然颌首。我感激一笑:“其中缘故我不便道明。只是往后我许难继续照应旖如,先生既是她的姐夫,可请您代为周顾?”
他一怔,神色骤黯,躬下身去,对我深深施了一礼:“惟独这件事,隐月实在有心无力。求请小姐体谅。”
本便是我强人所难,忙是抬手将他扶起:“先生既有隐衷,那就罢了。只是有朝一日,旖如出阁,还请先生作她的娘家人,不致她孤零一人,嫁作人妇。”
当是知晓岳丈一家满门遭诛,隐月叹了口气,静默良久,温声问道:“可是小姐身边的那位侍卫?”我点头,他释颜,柔和笑言,“内子生前最是疼惜这个幺妹,若能看到他们早些成亲,隐月也可安心上路。”
我惊愕:“先生要离开?”
他惟是一笑,不置可否,坐下身去,纤指抚琴,拨起流水清音:“小姐今日让隐月记的曲子是……”
蓦转话锋,垂眸专注琴弦,看是无意续谈。我只得暗叹在心,绞弦试音后,复又将琴搁回左锁骨。
“有劳先生。”
多年未有练琴,技法生疏,起初拉得磕磕碰碰,直待熟悉的曲目,方才流畅。我不免讪讪,幸而这位当世名家未有嗤笑我这名副其实的献丑,自始至终温和淡笑,时而拨弦附和,时而提笔记谱,临末了,衷心赞许:“小姐作的这几首曲子很是动听,隐月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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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言,很是心虚。名剧选段,流行歌曲,无一不是借花献佛,只得嘿嘿讪笑了两声,然是忽闻这时代的大师诚然相邀,微是一怔:“不知隐月可有此幸邀小姐合奏一曲?”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原想婉却,可仿是求我了他心愿,殷殷恳切,相视良久,我终是硬了头皮,苦笑应承:“请先生指首曲子吧。”
他一笑,隐怅渐然化为释怀欣喜:“小姐拉奏的最后一曲可好?”
原以为他多半会指《水月》,未想是Pachelbel的《Canon》。不过松了口气,因是季神父生前最喜欢这首曲子,往日曾下苦功反复练习,熟能生巧,怎生算是拿手的曲目,和面前这位古琴名家合奏起来,也不至丢人现眼。朝银发男子颌了下首:“先生请。”
隐月起奏,行云流水,涓涓淌至深处,我执琴颈按弦,举弓以高寡柔音合鸣。
时而迤俪
时而轻跃
宛若荟荟云雾间,潺涴溪流自山间蜿蜒而下,峥嵘孱孱,水落翩翩。
偶自琴身移目,对上柔波潋潋的眼眸,脑海勾勒往日和季神父在教堂合奏的情境,徒生惆怅,惟是阖眸,专注手中琴弓。
蕴静清宁
寂寥温绵
渐徐沉浸其中,然是曲终总有人散时,柔指拨出一串滑音,一扬一抑两股乐流殊途同归,终化作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迢迢不断如春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多谢小姐,隐月无憾了。”
一曲终了,隐月起身施礼,虽是含笑,可唇角渐然沁出丝丝殷血,我大骇,正要高声唤人,冷不防被他抬手拦住:“宿疾罢了,小姐莫要费心。”不以为意,他惨淡一笑,“隐月已是油尽灯枯之身,只盼早日归去,与我的月牙儿相会。”
我动了动唇,原要斥他莫要这样自暴自弃,可望着面前生无可恋的男子,好似看到前生走到人生尽头时的自己,随波逐流,生无可恋,斥词哽在喉间,良久,苦涩说道:“你的月牙儿断不愿见到你现在这等消沉的模样。”
回首朝门外高唤,旖如亟亟进里,苍祈尾随在后。我对其中满眸戒备的少年嘱道:“去请叶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因是奉令不离我左右,苍祈望了眼面色惨白的银发男子,仍是迟疑。可我再三催促,宅外尚有苍秋为防万一安排的暗哨,若是速去速回,当不会有所差池。终是领命离去。随后我和旖如一同搀扶隐月回房。望着满脸病容的姐夫,旖如眼眶微湿。隐月摇首,柔声安抚:“小如儿莫哭,姐夫没事……”
许是久未听到旁人这般唤她,旖如一怔,反是落下泪来,哽咽出声。隐月黯然,我心中微酸,正要问起他是何痼疾,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听前方拐角传来春妈妈的尖嗓门:“哟,是谁哭得那么伤心呐?”可至彼此对面,春妈妈见此情状,身形微顿,亟亟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银发男子摇首,我避重就轻,对不明就里的春妈妈勉强一笑:“隐月先生身子欠安,想要找间安静的屋子,让他歇息片刻。”
春妈妈不疑有它,亲自领我们去到一间空置的厢房。待是安置妥当,回首见春妈妈仍在屋中,深望着我欲言又止,知有难言之隐,我点了点头,留旖如一人在旁看护,随她出外。
“奴家有事要和小姐商量,这里风凉,上奴家的屋里详谈可好?”
却之不恭,我自是应承。行经后院,正在练舞的姑娘们见了我们,即便停步,盈然福身。我颌了下首,便听近旁的春妈妈叹气,颇是恨铁不成钢:“若能跳得像小姐这样出神入化,给那些个大老爷相中,后半辈子也便有着落了。偏生几个小丫头一穿那夹木头的鞋,便哭爹喊娘的,奴家给她们嚷得头都大了。小姐回头替奴家好生骂她们一顿。”
芭蕾不同其它舞种,当年如不是老师执把铁尺在旁,我早同这些个十来岁的小清倌一样,将这磨人的足尖鞋弃之敝屣。只得苦笑摇首,告慰春妈妈不可操之过急:“这舞并非一朝一夕便可练成,须得下足苦功,很是折腾。反正咱们也就求个奇字,得空我教她们几种易学的舞蹈,到时上了台,也能教人惊艳。”
春妈妈忙是颌首称谢,可若心事重重,言不由衷。心想许是和七日前在皇都枺撤⑸哪亲笫掠泄兀野崔嘁摄鲅钥砦浚骸坝α硬还杩诟ο嘧J伲翟蛞庠诘背趺宦睹娴奈枘铩O衷谟Ω隽耸拢煨溆肼溆⒘轿还媚锉隳芰粝吕窗残牧肺瑁笕舫涉挎路坏奶ㄖ郝杪杌古旅挥写锕傧怨蟾桥醭∽勇稹!?br /> 乐极生悲。皇三子茈尧焜晋为亲王,母妃和外祖一门尚未好生得意一阵,即便树大招风,徒惹祸端。因是敬王得势,梵氏一门心有不甘,朝堂上,梵、应两相时常借题发挥,处处针锋相对,已成水火之势。更有甚者,梵府奴仆在枺吵抢镉胗Ω腥讼谅废喾辏蚴且谎圆缓停苯执蟠虺鍪帧L郧锼担忤蠹胰怂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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