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如释重负,蔻娃点了点头,灿笑如草原上冉起的朝阳,抬右手搁在左肩,朝我施了一礼,即便躬身退至屏风后方。望了眼背对屏风的倩影,我取出藏在内衫的匕首搁在探手可及处,踩着搁在桶边的矮木凳,埋身水中。扑面怡然清香,沁人心脾,低眸望去,原是桶底沉有几片草叶,蔻娃道是后妃侍寝前用来熏体的香草。我闻言微怔,事已至此,惟有见机行事,阖眸淡问:“你们大汗是个怎样的人?”
知己知彼,方有胜算。便听屏风外的少女很是景仰年轻有为的君主,敬声回道:“大汗即位前,蔻娃的族人四处迁徙,靠放牧勉强维生。现在我们不仅能吃饱喝暖,还能穿上羲和国姑娘的漂亮衣裳,这全是拜大汗所赐。”
撇开他强抢良家妇女的暴行。在军政大事上,夜赫龑确是一位果敢有为的君主,引羲和官制,取长补短。开放边境贸易,在两国关系尚未交恶前,各取所需,从中谋利。比起近来权臣倾轧愈烈、祸乱频生的羲和国,九皋上下一心。若是趁势开战,一盘散沙的泱泱大国,对阵齐利断金的关外虎狼,实是胜负难料。我深深一叹,不无讥诮:“你们大汗纳一个羲和女人为妃,就没有大臣反对?”
许是以为我忧念将来势单力孤的处境,蔻娃告慰:“元妃宽心。大汗的母亲就是羲和人,而且大汗的决定,没人敢说个不字。只是后宫里……”顿了一顿,似有避讳,压低了声,“回到都城,您可要小心阏后和其他几位侧妃。她们都是出身八族的公主。您刚进宫,就成了大汗身边的第一侧妃……”
知她言下之意。一个来历不明的羲和女人,初来乍到便身居高位,多年侍奉君主左右的高贵妃子自然心有不甘,稍有不慎,便会重蹈归女御的覆辙。微是一笑,我明嘲暗讽:“你们大汗对我还真是另眼相待。”
“嗯,大汗真的很喜欢您。”
心无城府,未有听出我语中的嘲讽,蔻娃朗笑:“大汗过去对谁都是不冷不热的,可今早调来服侍您的时候,就看见大汗坐在您身边动也不动,神情柔和极了,根本不像平时的大汗。我刚出声,他就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怕人,我吓得跪在地上,好半天都不敢起身呢。”
许是因为茈承乾惊人的美貌,方才另眼相待。摸了摸这张徒惹麻烦的漂亮脸蛋,我慨然苦笑,仰首倚在桶缘,本想闭目养神,可想到稍后便会见到九皋国的君主,心下焦躁,深吸了口气,蜷起身子,沉入水中……
“你在做什么?”
蓦自头顶上方传来兴味沉声,我微一恍神,顿泄了气,呛进一大口水,抬手挣扎着想要扶住桶缘坐起身体,未想抓到一只指骨粗壮的手。不费吹灰之力,男子轻一带,便将我从水里拉了出来。我狼狈呛咳,可不经意对上含笑的遂眸,怔楞当场。
原以为他是九皋国颇有身份的达官显贵,不择手段地将我掳来九皋,不过见我生得漂亮,献给君主,以求功名。可断然未想他便是九皋国的君主夜赫龑,凝望近前那张犹胜女娇娥的面容,我怔然与之对视良久,直待墨眸渐深,方才意识自己此刻一丝不挂。阖了阖眼,我强作镇定,平静朝他伸出手去。
“你要什么?”
不明就里,男子淡淡开口。我嫣然一笑,指向他身后的屏风:“光着身子很冷,劳您替我拿条擦身的浴巾。”
男子闻言,微一扬眉:“被男人看光了身子,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看都看了,难不成还要挖了你的眼珠子,保我名节?”
反是瓮中之鳖,我肆无忌惮,当着一国君主的面,朝天翻了翻眼。就算我歇斯底里地呼救,这里是他夜赫龑的天下,谁敢站出来斥责自己的君主对一个抢来的民女施暴?与其白费唇舌,不如省些力气,过会周旋。
攀住桶缘,我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背后纵有一道灼灼视线,我不慌不忙,擦干身子,换上一身由整张羊羔皮制成的雪白窄袖短袄与长裙,回首望向目不转睛凝视良久的男子:“你们九皋国的姑娘梳什么发式?”
听我刻意着重「姑娘」二字,男子微一阖眸,绕过屏风悠悠走来:“本汗记得你亲口说过在羲和国桃李满天下。现又自称姑娘,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男人多有处子情结,若知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只怕即刻失身。眉峰一扬,我妩媚笑道:“女子没有成亲,就是姑娘家,我何罪之有?”
与满芳楼的姑娘相熟后,耳濡目染,现下扮个风尘女子,自是驾轻就熟。见我坦荡,男子唇角微牵,一手环到背后,蓦得将我紧压在身前,动弹不得:“好张伶牙俐齿的嘴!你以为强词夺理,本汗就奈何不了你?”
贰拾叁章 · 九皋 '二'
我摇首:“大汗说笑。民女不过是一介卑贱舞娘,您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无话可说。”
“卑贱舞娘?!”
男子讳深一笑,忽得抬手紧攥住我的下颌,迫我对上遽尔凌厉的双眸,“本汗很是好奇你这位「卑贱」舞娘到底是何来路,能让羲和皇帝一口回绝和亲,派出紫麾军中最是了得的朱雀守护你周全?”
我不置可否,淡淡反问:“比起您对民女的疑惑,民女更是好奇您那日为何出现在满芳楼。潜入我们羲和国,到底意欲何为?”
“刺探虚实,有备无患。”
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倒也爽快,坦然道出逐鹿中原的野心。我冷讽淡笑,他不以为意,惟是冷厉追问:“你到底是谁?”
想了一想,只要抵死不道德藼亲王的身份,这谎怎么扯都无妨。我轻描淡写地胡诌:“大汗那天也看到了,即大人是我的「男朋友」,在您赏脸求亲前,他有心纳我为妾。皇上念在他劳苦功高,本是有意成全,可推委大汗的一番诚意,又显我羲和国妄自尊大,不懂睦邻友好,所以皇上打算送您十位美姬,可惜不入您的法眼。”
为了敷衍这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抹黑朱雀守的忠心护主的壮举,实在抱歉。也不知今年二十有六的冷泉皇太子殿下有没有成家立室,权且谎称他为了将很是中意的舞姬娶回家做小老婆,才不惜卯上九皋国的君主,只是……
“你不是坚持一夫一妻?”
也不点破我前后矛盾的托词,夜赫龑淡讽,灼灼凝住我的眸,“只要做了本汗的元妃,你就是九皋国第三尊贵的女人,比起一个武官的小妾,可要强上百倍。”
若我有心即储,将来就是羲和国第一尊贵的女人,哪会稀罕一个上有太后与正宫娘娘的元妃名号。
暗自一嗤,我垂眸忖起圆谎的说辞。虽是不善狐媚娇态,然亦只有硬了头皮,临阵磨枪,半眯起眸,媚眼如丝:“本姑娘当初就是不屑做即大人的小妾,才会甩了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可惜他刚休了大老婆,跑来繇州找我重归于好,就倒霉地给你们逮个正着。如不是看在他是我的老情人,又有心娶我做正夫人的份上,本姑娘才懒得和你们来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如若朱雀守已有妻室,即夫人也不必对此心存愤怼,我很快便会为冒充第三者付出代价。果不其然,面前的男子因是我满脸不屑地讥讽,神色阴晴不定,良久不语。若他恼羞成怒,一掌劈死我,反倒正中下怀。可未想他竟是毫无征兆开始朗声大笑,紧锢住我的腰,轻而易举就将我举了起来:“小东西,你以为本汗会轻易给你的谎话糊弄过去吗?”
本姑娘前世不过小你一岁,竟然叫我「小东西」?!也罢,早知这等拙劣的扯谎一点即穿,我也不加辩驳,反倒是他故意改用托姿,让我坐在他的左臂,两腿被制,动弹不得,任我如何控制平衡都不得要领,无奈之下,只得搂住他的脖子,怒目而视。
“不管你是谁,本汗要定了你!”
他不以为然,邪魅一笑,强按住我的后脑勺,倾近身来封住檀口。自知挣扎亦是枉然,我窥机重咬住他的下唇不放。淡凝我隐怒的眸,他眼底笑意渐深,直待一抹甜腥漫漾,彼此亦未动分毫。待我渐渐消气,适才发现他的唇已被我咬出了一个血口,冷声一哼,无所忏意地侧眸看向别处。
“确是个有趣的小女人。”
夜赫龑浅笑,托着我往床榻走去。我瞥了眼屏风的方向,暗恼未将匕首带出,唯今之计,也只有借月信搪塞过去:“我……”
“你叫什么名字?”
被他一阵抢白,我反是怔楞,待是恍神,已然坐在羊皮毯上。夜赫龑悠悠落坐身畔,捋起我耳鬓的发丝绕在指间把玩,久未见他逾越,我方才暗松了口气,淡应道:“夕雾。”
即便羲和语说得流畅,可到底是九皋国人,繁复的方块字不见得识全。见他惘然,我只得耐心拆字:“夕阳的夕,雾霭的雾。”
“夕雾……”
他若有所思,“你这花名虽然别致,可听起来甚是凄凉。”
敢情他当真将我当作青楼女子。我释怀恬笑:“做这行本就命苦,借艺名发发牢骚罢了。”
深望了我一眼,夜赫龑淡问:“云霄是你什么人?”
我微怔,不动声色:“「男朋友」之一。”
“果然如此。”
夜赫龑冷淡一笑,“你这小东西确有过人之处,难怪那个脂粉堆里无往不利的男人都这样迷恋你。”
连九皋国的君主都曾听闻他的红粉逸事,登徒子果是花名远播。我暗嗔在心,很是诡凝地皮笑肉不笑:“大汗谬赞。民女和云大人不过泛泛之交。”
“哦?若是如此,本汗倒是要为那个男人不值。”
不知想到了什么,夜赫龑目露冷芒,“素闻云霄有许多红颜知己,本汗也曾遣了几个绝色女子到他身边,最后都是无功而返。不过那日在满芳楼,本汗看他对你很是上心。你们走后,本汗还被那个强悍女人刁难了半天,方才脱身。”
强悍女人当是指雷厉风行的女州牧。我暗地窃笑。难怪他对我的身份一无所知,记得那日离开满芳楼,少隽让我和登徒子先行一步,现在想来,她所说的善后,想来是去盘查夜赫龑的身份,免得他往后对我痴缠不休。而夜赫龑那日微服潜入繇州,是为刺探敌国军情,我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自然不值他暴露身份,与繇州州牧冲突。索性以逸待劳,借朝贺之机,请羲和皇帝问自己的臣子要人。可惜任他机关算尽,也不可能算到那个在青楼给人伴舞的舞娘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女儿。羲和皇帝的强硬态度亦令人玩味。即使是对我身份的好奇,这高傲的男人也不会就此作罢。想必那日见到朱雀守重伤的模样,定在心底偷笑天助我也。
冷睨了他一眼,我试探:“大汗带走民女后,没折回去加害即大人吧?”
他静凝住我的眸:“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本汗堂堂一国君主,对你允下的承诺,绝不反悔。”
我点头,晓之以理:“既然大汗是一国君主,光天化日,做出那等强抢民女的行径,您的臣民若是知晓,定有微词。”
他却不以为然,不屑冷哼,轻搂过我的肩,强行抱我坐在他膝上,“你们羲和人常说我们九皋人荒淫无耻。本汗不过是应验了你们的话而已。”
这种我行我素的洒脱个性,倒也令人羡慕。
我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亦不徒劳反抗,任他圈在怀里,只侧眸看向近前的矮几矮凳。宛如情人,依偎良久,蓦听他高声朝帐外唤了一声,蔻娃随即应声而入。纵使草原女儿奔放豁达,乍见我们这暧昧的拥姿,亦是红了脸,垂脸听从君命,取来几条发绳。我不由困惑,仰首相望,他只讳莫如深地一笑,捋起我的头发分成数股,编起草原上待嫁少女常扎的发辫。
“为什么?”
不仅蔻娃目瞪口呆,我亦然。他一言不发,只时不时抬首,对照蔻娃身前的繁复发辫,给我梳头。然,分明优美纤长的手指,却很是笨拙地摆弄我的头发,直待松松垮垮的数条发辫大功告成,这个自负的男人还不忘得意挑眉,继而令僵立一边的蔻娃取来一顶白狐皮帽,按在我头上,噙一抹宠溺的微笑,轻辱我的面颊:“给你十天。”
“啊?!”
“回到淤勒就行册妃大典。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成为我的女人。”
他笑意渐柔,灼灼相睇。我下意识垂眸规避,捋起一条发辫,淡蹙起眉。
亦非是我铁石心肠,一国君主这般迂尊降贵,换做其他女子许已动容。可惜我既非他们九皋国的女人,亦非寻常的羲和女子,不论多少时间,在我身上费多少心思,这个男人都无法撼动我玉石俱焚的决念……
“大汗的后宫佳丽成群,我不过一介卑微舞姬,您何必如此执着?”
他未有应声,渐然收紧环在我腰际的双臂。沉默良久,他轻托起我,起身?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