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萤姬!”
见兄长板脸,即家妹妹讪讪移眼,撇嘴嘟囔。我不由失笑,可余光瞥到朱雀守满面忧色,阖了阖眼,心平气和:“明儿是我夫君大喜的日子,正愁没人陪我去凑热闹。即小姐初来乍到,观礼后,我们顺道在澜翎城里逛逛可好?”
就在两个时辰前,旖如去了怪师父的旧宅,照顾她的乐圣姐夫,临去前不忘提请悦竹看紧我,以免一不留神,让我窥了机会,去侯府观礼。虽是明了小妮子不愿我触景生情,可已有个把月没见到自己的丈夫,我当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别无他想。
“殿下,您这又何苦……”
许是朱雀守已将我与苍秋的前尘告之,萤姬目蕴痛惜,深凝我良久,终是摇首叹笑:“萤姬是先帝指给殿下的侍从女官。既是主子之命,自当听从。”
许是耳濡目染,这一板一眼的套话亦是驾轻就熟。本是慨叹活脱脱的朱雀守翻版,可不消片刻,她偷望了眼兄长的脸色,即便冲我挤眉弄眼:“听说澜翎鹤来楼的酱肘子天下一绝……”
我闻言一怔,即便开怀一笑:“明儿个我就尽地主之谊,请即小姐好生吃上一顿。”
朱雀守睨了胞妹一眼,似嫌她丢了云桑皇族的脸,放弃地闭上了眼。我笑意渐深,有这贪嘴活泼的女官相伴,是夜愁绪微淡。然则第二天,我与即家兄妹静立在巷口,隔着人海,遥望红绸高悬的侯府大门。
贰拾捌章 · 烟寞 '二'
七月初七,亦是我与苍秋成婚的日子。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鼎沸人声,我们静静地成了亲,尤记得喜帕揭开的刹那,见到的是他义气奋发的温柔笑颜,绝非此刻这般死水杳澜的冷漠,望着那顶自锣鼓喧嚣中徐缓而来的大红喜轿,似笑非笑,眸蕴冷怒,在四个随身近从的簇拥下,当是萎靡不振的世子爷沉稳徐步,走下玉阶。
“别逞一时之气啊,呆子……”
按风俗踢轿门的时候,他身上分明蓄起狠厉,恐他迁怒内里那位无辜的新娘,我攥起的手心沁出了汗。所幸他尚有自制,紧握的拳爆出青筋,抬脚,轻踢开轿门。
“大吉大利,世子爷与夫人百年好合。”
喜娘笑盈盈地背起新妇,尾随背影决绝的世子,踏上清冷玉阶。遥望那艳红的倩影,萤姬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为兄长眼神所止。我勉强一笑,背身正要离开,忽感一道灼热视线,下意识转首,却见苍秋滞立玉阶,隔着人海,遥遥相望。我不由一愕,他身边的四近从亦察少主异样,回过身来,很快发现我亦来此观礼,不约而同瞠大了眸。往日除了苍祈,其他三人向来对我冷淡,可蓦换了位少夫人,眸里有莫名,亦有忿忿不平,故见少主不顾在场诸多观礼的澜翎百姓,飞奔下玉阶,迟疑着可是要制止。但花轿旁,未央冷笑而立,我咬一咬唇,朝他们摇首。四人即便上前,合力制住一身火红锦袍的新郎,强行带走愤怒挣扎的少主。见此情状,萤姬亦然上前轻挽住我:“我饿得慌,殿下请我吃酱肘子。”
笑了一笑,我低眸背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我和他,渐行渐远。
“萤姬知殿下与苍世子心里苦,可事已至此,还请殿下放宽心,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是夜,我丈夫和另一个女子洞房花烛。知我不过强颜欢笑,萤姬叹了一叹,放下罗帐,出外轻带上门。将薄衾高拉过头,蜷在其间,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明知他不会踏足新房半步,仍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待隐感榻边腾起熟悉的气息,探出头去,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背立晨曦,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你……”
兴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他探手将我拥进怀里,几要挤碎的痛楚,蓦得打破南柯一梦的自嘲,他埋首颈间,似在宣泄数月的积郁,渐然收紧环在我身后的猿臂:“先前还我的三千两只是本钱,我来问你讨利息。”
我微一怔,听他信口开河,报出的本息已可抵我全部的私产,缄默良久,抚上他愈渐清瘦的俊容,啼笑皆非:“堂堂繇州州尹放起高利贷,小心我向州牧大人告你知法犯法。”
可见他渐然漾开苍凉的苦笑,终是垮下板起的脸,佯作无奈一叹:“一时凑不够,不知州尹大人可准妾身分期付清你的利息?”
虽是正中下怀。可这登徒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摆出官腔,哼了一哼,即又柔笑着含住我的唇,探出狼爪,解起我身前的盘扣,迫不及待地索要起第一笔利息。
“我想你。”
小别胜新婚,更毋庸我们情非得已,方才分离。十指紧扣,压抑许久的思念令我们在炙热的情欲义无返顾,愈渐痴狂。即要失智的前刻,我轻吻他的耳垂:“给我一个孩子。”
显是对先前的那次小产仍有余悸,他半支起身,澈眸满是踌躇。我淡一笑,仰首轻吻他抿成一线的薄唇,“秋,我一个人很寂寞。”
事到如今,我更想要个像他的孩子,承欢膝下。可我这个爱吃醋的丈夫愈发嫉妒将来能与我朝夕相伴的宝宝,闷声冷哼。我不以为许,眉峰一扬,学着他一贯的狂肆,勾过他的脖子,或轻或重地吮咬,妖娆的撩拨,终是拂去他最后一分残存的理智。
“小妖精……”
惟有苦笑,他俯身引我走进灭顶的情潮,深吻,呻吟,喘息,狂猛的律动,临末了,不忘对我魅惑他失智略施小惩,轻咬住我的肩,故意恨声:“为夫所托非人。数月未见,悦竹那丫头竟将我的小夕儿调教成一个磨人的妖精……”
听他如此诬陷已然与我情同姐妹的大小姐,我自是不满,挑高了眉。只是倦极之下,懒得与这真正诱我堕落成狐媚妖姬的登徒子一般见识,俯在他胸膛,昏昏欲睡,直待他不甚安分的手自后背游移至小腹,我终是忍无可忍,睁眸睨瞪。
“洛儿。”
“……呃?!”
乍听这陌生的名字,我惘然。他轻抚我的面庞,温柔一笑:“苍洛,洛妃的洛,亦男亦女,你这懒丫头也好少想个名儿。”
以定情信物为孩子命名,我心中微动。「洛妃泪」乃是苦尽甘来的爱情,但想到洛妃被父亲棒打鸳鸯,与凡人丈夫阴阳两隔,凄楚潸然,方凝得这稀世珍石……
“这名儿不吉利。你这做爹的不想遭雷劈,就给我重想。”
“娘子……”
“重想!”
颇是烦躁,我瞠圆了眼。迷信也罢,我宁可信其有。只是孩子他爹对此不以为然,轻握起我的手,一同搁在平坦的小腹:“置之死地而后生,洛妃娘娘和她的丈夫最后破镜重圆,为夫也希冀有朝一日,我们夫妻二人可以磊落人前,长相厮守。”
“可……”
“孩子的名字向来由宗老与父亲做主,娘子毋再多言。”
崇尚封建夫权的沙文猪!
瞠了他一眼,我翻身转向内侧,兀自生起闷气。见我当真搓了火恼他,他强搂我在身前,边是嬉皮笑脸地赔不是,边是不甚安分地流连颈间。本是不胜其扰,扭首挣扎,却感颈后的气息渐然粗重,埋首颈间青丝,从后进到我身里,引燃未灭的炙火。
“不……”
电光火石的激流瞬过,我攥紧身前的薄衾,出声想要唤醒身后的男子,可星火燎原,他展臂将我箍入怀中,不再甘于与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般偷偷摸摸地幽会,沉浮汹涌情潮,愈渐狂肆,将我拉进与往昔迥然相异的万劫不复。
“秋……”
我咬紧了唇,强按下齿间的尖吟,微搐的指尖深嵌入他的手背,试图抽开身去,反被他紧箍身前,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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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去尧焱那里……夕儿……别丢了我……”
不甚清醒的低喃,我心神剧震,终是滞了挣扎,无力一笑,阖眸,紧抵在他火烫的胸膛,任身后渐然绝望的男子予取予求。
我们皆是不容于世的异类。他视我为爱人与妻子,亦视我为无可取代的同伴与亲人。如若置之死地而后生,苦尽甘来自是皆大欢喜,可我们本非上天眷顾的宠儿,茈尧焱登顶九五之尊之时,我和他已然没有明天。
“罢了……”
丢盔卸甲,输得一败涂地,只得虚软地转过身,冲他无奈笑着递降表,“洛儿就洛儿,回头我再给他取个顺口的|乳名。”
知我仍未释然,他淡笑,轻吻我的眉心:“如果是儿子,可别过分脂粉气,为夫还指望他将来接掌繇州军务,保家卫国。”
“你们男人三句不离打打杀杀,真是晦气。”
话虽如此,欣然相视一笑,轻拥彼此。尔后的梦境,我见到他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冲我温柔微笑,满以为我和他很快便能得尝所愿,生个可爱女儿。未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上天见我太过贪心,与前夫藕断丝连,令他的新夫人在侯府独守空闺,便施予惩罚,两月过去,我们仍未等来翘首以盼的孩子,反是在入秋的第三天,在婵媛坊外见到那位弱柳扶风的客家小姐。
“怎么又来了?”
萤姬本摇头晃脑,效仿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博我开怀一笑。乍见静立对巷的女子,即便沉下脸,挺身挡去我的视线,嘟嘟囔囔:“赶了几回仍不识趣,苍世子的这位新夫人还真是痴缠不休……”
我闻言一怔,见失言的萤姬心虚避开眼去,即便了然,苦笑了笑,偏首看向那位清雅隽丽的女子。虽是出自羲和国最显赫的世家,却是一身朴实无华的素青衣裳,几与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别无二致。亦许是在坊外等了许久,女子身边执伞侍立的丫鬟微犟起眉,显已失了耐性,见她弱不禁风的主子螓首微垂,眉眼淡漾愁绪,正要劝慰,蓦见我们出得坊来,朝女子柔声道:“小姐,她们来了。”
知会主子的同时,小丫头目不转睛,望着我从萤姬的背后现出身来。乍触我的脸,她微是一怔,即便恍然,冷淡讥诮:“原是只得了道的千年狐狸。”
“杏儿,不得放肆!”
声如其人,亦是轻轻柔柔,可不知缘何,看向我的眼神略带敬畏,抿了抿唇,小步上前,朝我恭然福身:“臣妾客氏,见过德藼殿下。”
先前为主子鸣不平的小丫头望了望我身后那片红瓦绿墙,无可置信,瞪圆了眼。知她诧异这片送往迎来的烟花地的主人竟是羲和国最尊贵的皇女,我莞尔,上前扶起女子:“敢问少夫人怎知承乾在此?”
见我和颜悦色,客柔神色稍释,可仍是必恭必敬:“妾身进门的第二天,去往荪蕙居向夫人请安。瑛嬷嬷告与妾身,殿下因是一些不便道明的缘故,前来侯府小住,且已下嫁世子。但今上不允,方与世子两地分隔。”
听她这般生疏地称呼母亲与苍秋,我微怔,她怅然一笑,半垂下睫,不置可否,只得转而看向她身边那个伶俐丫头,见这名唤杏儿的侍女欲言又止,我淡润一笑:“杏儿姑娘有话,不妨直言。”
即使客柔皱眉,向她使去眼神,意欲喝止。可显是在侯府受了莫大的委屈,这尚不能圆熟处事的爽直小丫头见我颇是和气,终是鼓了勇气,抢在客柔发话前,不卑不亢:“殿下深得先帝宠爱,又是世子爷的发妻,我家小姐确不能与您同日而语。可两月来,小姐每天按礼数去荪蕙居向夫人请安,都被瑛嬷嬷给挡了回来,平日袅晴轩里的老妈子和丫鬟对咱们也是爱理不理,甚至摆脸色给小姐看……”
“够了,杏儿!”
客柔蕴怒轻嗔,可见我抬手,惟有抿唇默然。我对杏儿颌了下首,令她大可道出所有的委屈,已然红了眼圈的小丫头垂首,委屈地翕了翕鼻子,“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嫁到北地后更是水土不服。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还是我苦苦求淳儿去看小姐。见小姐的样子确是不好,她才请了大夫来问诊……虽说小姐不是我们老爷嫡出的女儿,身份也远不及殿下,可好歹是皇上赐婚给世子爷的正室……”
到底还是忌惮我的身份,她深望了我一眼,尔后的话语如哽在喉。未想客柔会在侯府遭此冷遇,我张了张嘴,原想说些什么,可经由我的口宽慰,反若胜者扬扬得意的炫耀,终是黯然移眸:“请问少夫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客柔一怔,深低下头,面露愧色:“妾身惭愧。日前家弟客晟闯了弥天大祸,本是有求于世子,可两月来世子常居映雪轩,妾身多番求见,皆不得而入。走投无路之下,未大人命妾身来此敬侯殿下……”
又是未央……
我不着痕迹,冷讽一笑。凝望这位娴静温婉的客家小姐,想了想,心平气和:“你我共侍一夫,少夫人又比承乾年长,若不嫌弃,承乾唤你一声姐姐可好?”
“妾身岂敢和殿下平辈而居……”
客柔神色惶然,我摇首,淡淡一笑:“少夫人不必推却,你当得起这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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