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妾身岂敢和殿下平辈而居……”
客柔神色惶然,我摇首,淡淡一笑:“少夫人不必推却,你当得起这声姐姐。”
虽是厌恶一夫多妻,可我和苍秋欠她太多,这声姐姐,根本不足偿赎她无辜赔进的一生。我微一抿唇,柔声相邀:“姐姐身子不爽,不妨进里喝杯解暑的清茶。”
本要去城西的制衣坊,现只得作罢,领受宠若惊的客家小姐一同进到里院。见我折返,原正慵懒摇扇歇暑的悦竹微是一愕,望向来人,许是走在我身后的萤姬面色不善,冰雪聪明的大小姐即便猜到来者何人,淡然移眸,视若无睹。似已习惯此等冷遇,客柔苦笑,我颇是尴尬,扯了扯嘴,将她迎进内室。请悦竹身边的海棠丫头砌了杯温茶给彼方正襟危坐的女子,我轻抿放了薄荷的凉茶,彼此沉默良久,客柔方迟疑道:“妾身知今日冒昧,只……”
见她欲言又止,朝侍立身侧的萤姬使去眼色。瞥了客柔一眼,即家妹妹不甚情愿地走出屋去。我摇首苦笑:“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似有难言之隐,彼方的女子深欠下身,朝我施了一礼,方道:“实不相瞒,妾身此番远嫁澜翎,乃是君命不可违。祖父亦然有心借此与皇上与兰沧侯府修好。可妾身的弟弟晟儿对此很是不满,写了首藏头诗讥讽皇上。不想竟有好事者将之传了出去,皇上知悉此事,龙颜大怒,下旨将晟儿打入天牢……”提及为己所累的胞弟,两行清泪拂过姣好面容,“妾身原以为世子是皇上的表亲,许会念情面,放晟儿一条生路,可未大人告与妾身,晟儿已被判了极刑,秋后便要问斩,本想求祖父出面。可妾身姐弟的母亲出身风尘,晟儿又生性桀骜,本就不讨祖父欢心。这回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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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顿了口。知她顾忌茈承乾出身与客家水火不容的归家,不敢在亲王面前造次,我勉强一笑,颌了下首:“不打紧。姐姐请说。”
见我未有不快,客柔黯然续道,“为了对付归家,祖父先前私调京畿重军,已然落人话柄,不愿为晟儿的事再起事端,与皇上公然作对。如若父亲尚在人世,晟儿尚有一线生机,可妾身与晟儿的娘亲生前得宠,妾身此回远嫁澜翎,仍难消大娘心中之恨,故令哥哥们不准插手此事……”因是走投无路,看似无望,彼方的女子不由哽咽,“妾身现在只剩晟儿一个亲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
毋庸明说,我亦已了然她不为外人道的苦处。不但是这位无辜牵连其中的客家小姐,澜翎百姓至今不知数月间,侯府已然几经变故,沧海桑田,仍只道苍家世子命不久矣,娶得这位门第显赫的客家小姐,实乃皇帝表兄皇恩浩荡。因而两人成亲的那天,观礼的百姓多是同情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更有甚者,借人逢喜事精神爽,暗嘲病秧子那般精神抖擞,乃是因为得此如花美眷,回光返照。与苍秋同饮一方水的人尚且如此,更毋庸守了半辈子活寡的尚书夫人,既不能报复已然故世的人,便顺水推舟,借皇令,将视作眼中钉的宠妾之女远嫁传闻中已然命不久矣的苍家世子,令夺走丈夫宠爱的狐媚子的女儿亦尝一尝守寡的苦楚……
“对不起。”
客柔一怔。我惨淡笑笑,不置可否。尚书夫人虽是蛇蝎心肠,可亦不过是茈尧焱用来折磨我和苍秋的筹码。他很是清楚在这个无辜为我所累的女子面前,我毫无胜算,现下利用她弟弟的性命要挟,只是令我更痛苦罢了……
“未央开了什么条件?”
事已至此,只有开门见山。可见客柔咬唇,似是难以启齿。我放柔了声,平声静气:“可是要我和夫君老死不相往来?”
即使苍秋每回出府和我幽会,已是慎之又慎。可侯府与婵媛坊皆有未央的眼线,那个佞人不可能一无所知。然则意料之外,并非令我和苍秋从此不相往来。客柔轻蹙秀眉,仿是鼓了莫大的勇气,抬眸哀求:“未大人说,皇上盼妾身早日为苍家开枝散叶,等到妾身生下孩子的那天,晟儿便能重获自由身。但……”
“夫君一直躲着你,未央就让你来找我说情。”
让我劝自己的丈夫进其他女人的房,他狠。
我微一笑,极是苦涩。客柔见状,立时起身,惶然跪倒:“妾身知世子对殿下一往情深,绝无非分之想,生产后定会立刻离开侯府。如若殿下不愿见到孩子,妾身也会一并带走,今生今世,再不回澜翎来。”
带走亦有何用?血缘羁绊根深蒂固,当初苍秋就是为其所绊,我们方错失良机,远走天涯。而今茈尧焱又以此为要挟,令我或是做拆散骨肉亲情的恶女人,或是……
“为人母亲,怎可抛下孩子一走了之?”
心如死水,我平静笑言:“姐姐生的是苍家的孩子,让兰沧侯世子的骨肉漂泊在外,这不成体统。”
许是潜移默化,我亦学起朱雀守咬文嚼字,搬弄礼数。不由自嘲,扶起匍匐在地的女子:“姐姐宽心,攸关人命,夫君自会应允。”
只不过要我背着自己的心,推波助澜罢了。
送走一双愁云惨淡的主仆,我回房取出妆奁,独坐镜前,凝望那张倾国倾城的娇颜良久,终是苍凉一笑,浓妆艳抹,以掩我眸里挥之不去的愁。
“殿下,可有喜事?”
令萤姬拿来一壶梅酒,足有半晌,她只凝住我迷离冶艳的面庞,怔然出神。
“确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浅酌杯中物,我笑得从容。丈夫即要喜得麟儿,怎不值得好生庆贺一番,只缘何口中化开的梅香,划落心底的却是苦涩?惘然看向已然已然见底的酒壶,我淡笑了笑,支首侧卧横榻,任自己沉溺清雅醺意。
“娘子。”
听他柔声轻唤,已是夜阑深处,睁眼便见他明若星夜的眸子,我恬笑移身,给他挪出一方地来。登徒子即便脱靴上塌,搂我入怀,可借着烛光,和先前的萤姬如出一辙,对我怔望许久,终是半眯起眸,流露一抹冷芒:“夕儿,你该学学兵法,美人计在同一个人身上用两回,只会适得其反。”
贰拾捌章 · 烟寞 '三'
诚然,美人计自非屡试不爽,我没指望他上当,只是女人化了妆后不能垂泪,亦希冀在自己的丈夫与另个女子同床共枕前,他记在心底的,只有发妻淋漓尽致的美丽。
自嘲一笑,倾身吻上他冰冷的唇。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存了私心,欲借茈承乾的沉鱼落颜的绝世容颜,蒙住丈夫的眼睛,令他再也看不见其他女子的美。
“给客家小姐一个孩子。等到她有了你的骨肉,我才会见你。”
原是沉溺在我温柔之中的男子闻言,蓦得绷紧了身:“客柔来找过你?”
我颌首,澈眸迅疾蓄起一股无可遏止的怒意:“你答应她了?”
我惨淡一笑,阖眸默认。许是见我如此轻易地妥协,他怒极,蓦得夺了我的唇,反复蹂躏,仍难消心头越烧越炙的怒火,翻身重压了上来,撕开我身前的衣襟。只,狂风暴雨的洗礼过后,他如梦初醒,怔睇我为忍耐他的粗暴而咬紧的唇,因狂怒而炯然的眸,终是飞掠过一丝深切的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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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独这件事,我不能依你。”
他轻抚上我的面庞,连连摇首。我苦笑,轻拥住他微颤的身,埋首肩窝,疲惫地阖起了眸。已有太多无辜的人为我们牵连,我累了,连嫉妒亦已力不从心,只满心期盼他的骨肉降临于世的那天,即使,非我所出。
“我们自私了太久,该是还债的时候了。”
我终还是落了泪,只因在我的眼泪面前,他注定是个降者。紧攥起拳,他死死盯住我盈润的眼角,终是凄凉一笑,俯下身来,在我耳畔漠冷道:“尧焱既然这般殷切,那孩子便是他的骨肉。能孕我苍家后代的女人,只有你。”
“你何苦……”
尔后的话语遽尔淹没在另场风暴。在这拂晓前的最后时刻,他愈渐炙热,我却愈渐惶恐,深埋进我的身时,晨曦渐然映亮他俊美的面容,唇角微扬,笑颜俨然温柔,实是冷彻心扉。
“夕儿。”
他柔声轻唤,目不转睛地凝住我的眸。本澈亮的黑瞳亦已失了我所熟悉的温泽,除了茈承乾美得几近虚幻的剪影,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望不见尽头的深邃。他的眼里,只余一片无垠的深邃。
“善待客家小姐和孩子。”
心里腾起不祥的预感。离去前,我紧攥住他的衣角,几是残忍地索要他的承诺。
“嗯。”
我的丈夫对自己的妻子几近乱宠,向来有求必应,淡应了声,他轻笑了笑,于我不自察地腾起战栗之时,极是温柔地吻上我的发:“夕儿,别动离开为夫的心思,你承不起那样的后果。”
即使茈尧焱已然登极,他若策动兵变,便是谋逆。即使现在的羲和国已然经不起另场动乱。即使九皋国仍是虎视眈眈,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如若我就此死心,去到那个男人身边。不惜犯上作乱,背负千古骂名,他亦不允我离他左右。
“我就是自私。是他欺人太甚,逼我如此。”
他木然冷漠,我黯自苦笑。归氏的东军已然收归茈尧焱之手,镇守永嘉关的安西将军惟军命是从,他若轻举妄动,便是众矢之的。亦毋须他兴师动众,只须我独下地狱,杀了那个恶魔,便可一了百了。只是不知茈尧焱何时才觉折磨够我,召我去那吃人的皇城罢了……
我无力一笑,望着丈夫寂冷的背影隐没在晨曦,拢紧薄如蝉翼的素纱单衣走进屋去,踌了一踌,侧身躺在榻旁的青石地上,冷却心底挥之不去的躁郁。
“殿下!”
乍见我蜷着身子睡在地上,萤姬不知内情,丢了手里搁有早膳的托盘,大惊失色地冲出屋去。不消多时,耳畔传来姑娘们此起彼伏的焦灼唤声,我倦得睁不开眼,直待听闻熟悉的沉声,他推开众人,将我抱起,我勉力支眸,可怎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兴许我是真的倦了,置身苍秋和茈尧焱的拉锯,身倦,心更倦。
“很冷……”
闭起眸,将冷到木无知觉的身子偎进温暖的怀里:“抱紧我……”
来人一怔,似怕伤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得更紧。视若至宝,可又若即若离,对来者何人,我似知非知,终是阖上了眸,任自己跌进无止境的梦魇。
兴许季悠然的一生注定只有梦魇,季神父予了我残缺的梦,苍秋亦然。只不过比起一人花开,两人终谢方是刻骨铭心,我和苍秋如此,另一个油尽灯枯的男子亦然。
“老夫惭愧。水先生已然回天乏力。”
当叶大夫亲来坊里告诉我在怪师父旧宅静养的乐圣病重弥留,我正专心为一件鹅黄的婴儿上衫绣制圆滚可爱的卡通图案。如若近月就有消息,他和客柔的孩子便在明年出生,肖相属兔的孩子当是活泼好动。望着已然成型的兔宝宝,我温柔一笑,刚要下最后数针,蓦得听闻这不无意外的消息。虽是早知如此,手仍是一颤,兔眸渐然晕上一片惨然的猩红。
“对不住,改明儿大妈妈重新给你做件漂亮衣裳。”
萤姬与叶大夫怪异地注视下,我自言自语,放下手里的小衣服,坐上马车,去见水慕影最后一面。前往城郊的一路,与我相对而坐的萤姬目不转睛,深深凝望我极是平静的面庞,眸渐慌乱:“殿下,我宁可看您哭。”
恍若未闻,我淡扬起唇,转而看向车外往来的行人,笑得愈发沉静。直待触及那头已然化为黯灰的银发,我方敛容,乍然恍悟。
我又在逃避,下意识排斥眼见另场凄然的别离。
“小月,去给德藼殿下请安。”
如华玉一般隽美的面庞,而今形容枯槁。扬起飘渺的笑,他柔声轻嘱卧在身侧泪眼婆娑的小女孩。仿是已然知晓父亲即要弃她而去,女孩纤细的手臂原是紧箍在男子的腰际,可父亲一再催促,女孩终是乖巧点头,用手背擦着眼,攀着床沿下来,至我面前拜下身去。
“叫思月是吗?”
叹了口气,我蹲下身去,轻握住小巧的手,将她扶起身来。先前探访的数回,阴差阳错,皆未见到水慕影和裴旖月的独生女,不由仔细打量半垂的小脸。雪肤花貌参差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确是集双亲之大成的美人胚子。见她晶亮的眼眸含羞带怯,略略局促,我很是自然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摸摸小脑袋:“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不知先生可放心让夕雾来照顾思月?”
原是隐忧的男子闻言微怔,望了眼亡妻用生命换来的女儿,如释重负:“小女蒙殿下不弃,水某感激不尽。”
我摇首,看向掩面啜泣的旖如:“苍祈将琴送来了吗?”
小妮子忍泪,颌了下首,背身去往另间屋子取琴。轻抚孩子粉雕玉琢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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