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知他这次气得不轻,我叹了口气,原想回袅晴轩,好生抱抱那个和我颇有眼缘的小娃儿,可刚跨过门,却感膝下一轻,苍秋颇是粗鲁的倒栽葱,将我甩上了肩,待自天旋地转回神,已然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又想逃了吗?”
睨了眼登徒子。虽恼他疑神疑鬼,可他四面楚歌之时,我却远在千里之外。苦笑了笑,抬手捧住他憔悴的面庞:“你和你哥哥都是自私自利的浑蛋。可比来比去,你哥哥似乎更混帐一些,所以最后还是回来,和你一起浑下去。”
死了很多人。伤了很多人。我们仍是藕断丝连,放不开彼此的手。这般寡鲜廉耻,确该一起下永世不得超生的阿鼻地狱。
自嘲一笑,阖上了眸,任他决然地放纵,在业火灼身般的洗礼中,偿赎数月来令他独面寂寥的亏欠。
“怕你到了南方,就被那个男人带过海去……”
几度沉浮,缱绻缠绵,诉尽彼此的思念,他方才释然沉吟:“幸好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我未置可否,想起那日朱雀守在崖边对我激愤怒斥,心中微涩,惟有顾左右而言它,重掐了下登徒子的手臂,故意讥笑:“都捂出了痱子,你丢不丢人?”
他微怔,然即讪讪一笑,转过身去,自散落在地的衣物中拾起那件大衣:“这是娘子亲手替为夫做的衣服,再不穿就没……”
蓦捂住他的唇,我微是动气,冷然摇首。他不以为许,柔润一笑,轻移开我的手:“该来的逃不了。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所剩无几,你就待我身边,哪儿都别去。”
原以为他只是让我放下手头的事业,专心做他的妻子。未想尔后的日子,他竟时时将我带在身边,乃至在澜翎街头,亦不顾旁人或羡或愕的目光,与我十指紧扣。
“云少爷和夫人真是恩爱。”
一回生,两回熟。豁达的澜翎百姓渐然对我们的亲昵见怪不怪,逢面便说侯府的二少爷与他的夫人像是不分彼此的双生子。可每逢此时,澈眸便会飞掠一道阴霾:“我的半身只有我家娘子。”
见我不明就里地瞅他,苍秋惟是侧目而视,但笑不语。直待后来,我方知他缘何笑得这般凄凉,只那时,我亦无心力细思个中玄故。远在皇城的那个男人对我终未死心,既不攻城,亦不撤军,派兵守住繇州通往别州的各个要口,以逸待劳。而羲和皇帝与兰沧侯府反目,正中关外虎狼下怀,细作来报,淤勒已有异象。一旦再起战事,繇州便成孤州,合计全州的粮草,至多撑上半年。不知这粉饰太平的日子何时到头,我不免焦虑。可见心力交瘁的苍秋露此无奈苦笑,只得强颜欢笑,或是逗乐子,或扮母夜叉,直接拎过他的耳朵,转移话题:“都已经满月了,不去看你老婆女儿,给孩子取个名字总成吧?”
“她是尧焱的女儿,与我何干。”
已然事过境迁,他仍迁怒自己的骨肉,我不免心寒。可他一味执拗,断然拒见,我亦无可奈何,只得每日晨昏前去袅晴轩探望客柔和孩子的时候,搜肠刮肚,寻尽各种理由,替那个狠心的父亲开脱。
“往后殿下做小小姐的爹得了。”
对苍秋的寡情,杏儿早已满腹怨气,可当着我的面,强忍着方未发作。反是她那位逆来顺受的主子不以为许,反过来劝我莫再逼苍秋来看自己的女儿:“这孩儿本便是强求而来,晟儿既得平安,妾身对世子已然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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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我惟有苦笑。虽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可茈尧焱倒是信守承诺,将客晟放出了天牢,乃至匪夷所思,给他指了个刑部的差事。也不知那男人做此安排,可是另场阴谋的开始,不过无妨,事已至此,至多和他鱼死网破罢了。不着痕迹,我微一冷笑,低眸看向怀里正在吮手指的小娃儿,即又莞尔,凝住极似苍秋的澈明眸子,我随口笑问:“姐姐头一回见夫君,觉得他如何?”
我这般毫不避讳,便是对他们圆房已无芥蒂。客柔释怀一笑,亦然羞赧:“世子循规蹈矩,是位谦谦君子。”
破天荒听到有人夸赞毛手毛脚的登徒子乃为谦谦君子。我一怔,险些笑出声来。可下一刻,听她颇是茫然,问我孩子的样貌更肖似谁,即便敛了笑意:“姐姐没见过他的模样?”
客柔苦笑摇首:“世子来了两回,皆未在妾身房里过夜,妾身至今未有机会,当面向他道谢。”
我们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却对我们感恩戴德。我面色立颓,愧然移眼:“如不是我们,你本可嫁户好人家……你该恨我们才是。”
气氛遽尔冷凝。侍立在旁的杏儿不知所措,忧望自家小姐。客柔不语,轻抿起唇,柔润美眸似有若无一抹哀色。我更是愧疚,低首看向孩子明澈的眼眸。说不清的前尘,令她自出世便失父爱,即使倾我所能,弥偿苍秋对她的冷漠,可孩子长大后,我又该如何解释,父亲憎恶她的原由?
“殿下。”
忽听半倚床头的女子有气无力地轻唤,我回眸,见她探出手来,微一迟疑,将孩子交给杏儿,覆手交握。她一笑,心平气和:“兴许妾身命当如此。既是天意,怪不得别人。”
听她这般宿命,我自是不敢苟同,摇了摇头。她淡笑渐深,看向杏儿怀里的小娃儿,“殿下金枝玉叶,与世子鹣鲽情深,如不是妾身进门,您和世子也不会分隔两地,本该自请休书,皆因殿下仁厚体恤,方可在此安身立命。现见殿下待这孩儿亲切,妾身更是惭愧。可……”秀眉微蹙,满眸不舍,“妾身看是不行了。斗胆恳请殿下,念在这孩子是苍家的血脉,往后对她偶有照拂,妾身对您感激不尽。”
我微怔,即便轻嗔:“你身子虚,应是产后失调,莫要心急。回头我让叶大夫多给你开些方子,好生补补。”
客柔淡笑,未置可否。可自己的身体,确只有自己最是清楚,请来叶大夫,适才知晓客柔儿时因场大病,落有病根,其实不适受孕。可为了救手足于水火,她不惜对叶大夫下跪,请他莫要声张,执意生下这个许会要她性命的孩子。现不过屏一口气,等一个她尚未当面道谢的男人。
“不想去,也得给我去!”
是夜,我拿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迫苍秋前去袅晴轩见客柔母女。见到我们夫妇一个以死相逼,一个惊怒而视,极是诡异地来至袅晴轩,正给小小姐做鞋子的杏儿瞠目结舌。虽是恼恨冷心肠的姑爷,可望向勉力坐起身的小姐,鼻尖一红,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走过去给客柔垫妥引枕。
“还不过去?!”
见别扭的亲爹爹杵在门外,我不甚耐烦,学少隽直截了当,一脚将他踹进屋去,关上了门,径自走向令人特制的摇篮,抱起小娃儿,往他怀里一塞:“给我抱稳了。如果摔着孩子,我找你算帐!”
苍秋面色不霁,可见我扬高了眉,惟有无可奈何,冷淡睨向因是我们来回折腾而惊醒哭闹的小娃儿,直待良久,手姿笨拙地摇了一摇,仍不奏效,深蹙起眉,递过手来,作势要将孩子塞还给我。
“这是你生的女儿,自己哄着去。”
毫不客气,令他自力更生。我转身走向床榻,坐到客柔身边笑说:“他就是你夫君,模样还成,不过骨子里是个毛手毛脚的登徒子,往后得防着些,别总让他占便宜。”
听我将他说得如此不堪,苍秋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可余光瞥见怔望自己的客柔,窒了一窒,终是低眸,淡淡颌了下首。
贰拾玖章 · 曜影 '六'
“殿下和世子确是天做之合,一对璧人。”
得了心愿,客柔释怀一笑。扶着我的手,勉力直起身来,朝苍秋深深施了一礼,“妾身谢过世子对晟儿救命之恩。”
我略带告警地使去眼神,苍秋迟疑片刻,终是上前扶起这个为他延续香火的女子:“好生静养,得空我再过来看你。”
未曾谋面的夫君相貌堂堂,客柔起身时,美眸流露一抹痴然。我笑了一笑,淡然移眼。
虽是厌恶三妻四妾,可与这心地善良的女子共侍一夫,我并不嫉妒。只是天妒红颜,仅过了五天,这个澹泊认命的女子静静离开了人世。弥留前,她竭最后一丝气力,握住我的手:“如果见到晟儿……请殿下……告……告诉他……我……不……后悔……”
兴许我无此机会见到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可见气若游丝的女子哀然相望,我终是含泪应允,抬眸看向近旁的苍秋。未见悲戚,只是静静望着客柔,目蕴苍凉。分明是茈尧焱造的孽,却让他一人偿还,不甚公平,可亦无奈。我抱着孩子起身走到一边,令即要离世的女子眼里只剩她未曾后悔的理由。
“夫君。”
柔如轻风的一声低唤,她无甚留憾,阖起了眼,好似沉睡,然是永眠。一直跪在床前的杏儿终是抑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低首看向怀里睁圆了眸无甚哀戚的孩子,抿紧了唇,无声潸然。惟有苍秋一人木无表情,深深凝望自始至终未曾对他的薄情心存怨恨的苦命女子,终是面色晦败,自我怀里抱走平日极不待见的女儿:“旻夕。”(注:旻 min)
一时未有恍神,我惘然。他望着怀里的女儿,疲惫道:“她说这孩子往后就是你我的女儿。就在我们的名里各取一字,给这孩子可好?”
旻夕。秋暮夕月。以名紧系的羁绊。我看向挥舞小手咯咯呵笑的小娃儿,未曾憎恨,反赠给我这颗最是珍贵的明珠。闭紧了眼,跪下身去,对已然逝去的女子郑重起誓,定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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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小姐对自己的亲骨肉也不会这么上心。”
办完客柔的丧事,我在映雪轩给旻夕单辟了间育婴室,事事亲力亲为,断不假手他人,带着我另一个干女儿思月迁回侯府的旖如时常唉声叹气,自己的外甥女在德藼殿下跟前失了宠。反倒是乖巧文静的水姑娘对此不以为然,在旁替我打打下手,且是乐在其中,乃至希冀再添一个弟妹,故而有天坐在摇篮边,握着旻夕的小手,羞怯笑问,她何时可以多个小弟弟。我莞尔,意有所指,瞅了眼小妮子:“不如去求你小姨,让她赶紧和你祈叔叔成亲,你便能得尝所愿了。”
旖如恼羞,赌气摇首,令满眸祈盼的小姑娘好生失望。我不由失笑,低眸看向小腹,略微迟疑,终是柔声宽慰:“应该快了。”
回到侯府的两月,牵念僵持不下的局势,心忧客柔的病况,未察月事迟迟未来,直待前几日开始害喜,方才后知后觉,可亦犹豫要不要在此节骨眼告诉苍秋,平添烦扰。轻抚尚未隆起的小腹,我苦笑了笑,等到身形起了变化,亦然瞒不过登徒子,反可能被他数落一通。轻叹了口气,抱起在摇篮里手舞足蹈的小娃儿,深睇良久,终是柔笑看向思月,“夕姨也猜不准是不是弟弟。如果不是,小月就替夕姨去骂你那个不争气的云叔叔。”
“小姐!”
听我轻描淡写,道出肚中已有苍秋的骨肉,旖如起先瞠圆了眼,即便气势汹汹,抢了我怀里的旻夕,夺门而去。如不是有了身子,也不会任由小妮子抢了我的宝贝逃之夭夭,直待闻讯赶回侯府的苍秋面色不善地进屋,我方心疼地望见小娃儿半挂在她爹爹的臂弯,因是不适,哭闹不休。
“明儿个瑛嬷嬷会过来带孩子。”
登徒子心不在焉,惟是凝望我的小腹,毫未意识女儿的半个身子已然滑下臂去,乃至不耐晃了晃小娃儿,以作安抚。看得我倒抽了口冷气,惊心动魄,赶紧去抢哭得愈发厉害的旻夕,却是扑了个空。更是不若别家夫妇有了孩子,欣喜若狂,或是抱头痛哭。仿似冤家聚头,我瞠大了眸,与极是阴沉的准爸爸彼此互瞪,直待良久,他方丢盔弃甲,服了软,乖乖将旻夕还到我手里。
“你只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便好。”
虽已在我面前解了心结,可许是习惯使然,他仍待自己的骨肉极其冷淡,旻夕如此,我腹里的孩儿亦然,加之前年那次小产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令他至今心有余戚,仿是肚里尚未成形的宝宝随时可能要了我的命,睨向我小腹的眼神漠冷无比。
“我苦命的洛儿,还没出生就给你爹爹嫌弃了。”
听我长吁短叹,他扬眉,复又瞪了我一眼。可碍着我盼这孩子盼了许久,只得请来叶大夫给我调理身子,尔后的日子,只要得空便会亲自给我煎药,半哄半迫,看着我全都喝下肚去,方肯善罢甘休。
“你诸事缠身,煎药的事交给旖如和淳儿就成了,何必亲力亲为。”
在繇州各地奔波,回府后,仍是忙里忙外,一刻不得停歇。即使铁打的身子,也会被摧垮。可我每每这般苦口婆心,他便会敛了眉眼间的淡愁,凑过来偷香:“下人都散了,为夫只能勉为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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