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且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使先帝已逝,三王亦殁,我口说无凭,实难明证当年的内乱乃是他挑拨离间,推波助澜之果。可若煽风点火,大肆散播当年阴谋篡位的内幕,不论百姓相信与否,损他君威,令他与背后撑腰的客氏离心离德,互相猜忌,利于我起事。只是在此之前,须得赌上我丈夫的性命。我连连摇首,苍秋却是无谓一笑:“为夫是个好面之人,尧焱诬我通敌叛国,为夫实在忍不下这口恶气,定要出去和他拼上一拼。如有不测,娘子也莫要伤心,和咱们的孩子好生活下去。”
听他轻描淡写,我不由皱拢了眉,可亦知晓箭在弦上,容不得我犹疑,惟有放手一搏。终是勉强笑笑,淡声讥诮:“你向来厚脸皮,现在倒是争起面子来了。”
“为夫在娘子眼里总是这般不堪,实在郁结。”
话虽如此,然是朗笑着紧拥住我,直至外面传来苍礼的唤声,即使恋恋不舍,然亦只有无奈柔笑:“保重。”
按捺悲楚,我颌首,与他十指紧扣,纵已放缓脚步,并肩走过萧索冷清的旧时王苑,可终有尽时,那匹伴他在战场出生入死的黑骏近在眼前,惟有放开彼此的手,他翻身上马,继又静静望我。虽是温润如水的目光,却是灼痛我的眸,移眸看向另侧马车中,那个身裹深黑斗篷的女子。早知她易了容,可乍触与茈承乾如出一辙的脸,我仍是一怔,即便愧疚盈胸,朝她挚声道谢。
“如不是淳儿,少爷和少夫人早已在伽罗国安身立命。”
明知跟随苍秋,许是有去无回。淳儿摇首,甘之如饴,且是看向我的小腹,微是一笑,“算起来少夫人到云桑的时候,小少爷也该出世了。淳儿可是一早就下了决心,要做小少爷的嬷嬷,所以您定要等着淳儿,莫将小少爷交给那些个粗手粗脚的云桑女人。”
幸尔萤姬立在高门之内,与旖如窃窃私语,否则定要和这没遮没拦的丫头跳脚。我苦笑,抬望苍秋:“云桑见。”
即使前路未卜,胜算渺茫,然如当初邂逅之时,他粲然一笑,最后叮咛默然走到我身后的苍祈:“你肩上的责任比苍礼他们重得多。如果母亲与旻夕返京途中有何差池,我唯你是问。”
原是玉石俱焚,执意留守荪蕙居,可昨儿个我和苍秋跪在她面前,劝了两个时辰,不忍我有孕在身,母亲终是妥协,决意暂离侯府,与小孙女同往皇都避祸。故而行事稳重的苍祈被迫担起护送祖孙二人的重责,不能再追随少主左右。回首望向蹙眉隐忧的年轻近从,我颇是愧然:“往后旻夕和旖如就要劳你照应了。”
适巧旖如牵着思月走上前来,闻言羞赧,侧脸闹别扭。我失笑,扶腰弯下身去,轻搂了搂泫然欲泣的水家小姑娘:“小月往后得替夕姨盯着你家小姨,让她赶紧将终身大事给办了,也好早日给你添个弟弟。”
“小姐!”
小妮子恼羞成怒。我不以为许,淡然一笑:“苍祈已经等了你两年,莫要辜负了人家。”
许是我和苍秋分分合合,小妮子不愿自己幸福,触我心伤。先前提了几回,或瞠或泪,给她挡了回来。可分离在即,我故意沉脸,非要等到她点头,方可安心上路,终令小妮子败下阵来,黯然应允,我方漾笑意:“城西的制衣坊就是你的嫁妆,去问悦竹要地契的时候,顺道代我道声抱歉。这回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向她辞行,那位姑奶奶准又要嗔我了。”
“小姐知道就好。”
瞪了我一眼,可见我因是一朽未有阖眼,面露疲色,小妮子终是无奈一叹:“药补不如食补,小姐已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为了您肚里的孩子,吃不进也得吃。如有不适,就让萤姑娘给你拿酸梅子。”
我怅笑颌首,可闻背后苍秋一声柔唤,知是开拔在即,酸楚蓦涌,怕是当面落泪,扰他心神。终是未有回过身去,抬起一手,朝后轻挥了挥:“别让我和洛儿久等。”
他淡淡笑应,即又一声清亮高喝,挥师而去。我半低着头,轻抚我们的骨肉,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阖眸,无声潸然。
“小姐……”
旖如上前来扶,纵是往日与苍秋素来不合,然此时刻,低声哽咽:“好人当有好报,少爷定会逢凶化吉,和殿下再续前缘。”
好人有好报,约定俗成。我淡然颌首,告诉自己,我的丈夫傻人有傻福,定会突出重围,化险为夷。亦幸尔如我所料,当我和即家兄妹赶至已无重兵包围的殷城,自当地百姓口中得悉侯府二少爷两日前带人暗袭琅远城外的驻军,烧粮草,诛驻将,趁之群龙无首,携夫人杀出城去,向西突围。
“如不是侯爷调兵南下,拥他登位,那个荒唐王爷怎可能坐到乾元殿去?!现在过河拆桥,将云少爷逼得走投无路,实在该遭天打雷劈!”
“没错。云少爷定是怕连累我们,才会带夫人离开繇州。”
“其实他根本不必走。我们是兰沧后民,就是饿死冻死,也不向羲和皇帝低头!”
“如果逼急了,咱们谁都别占便宜,索性开了风林关,放九皋人进来,让这个狗皇帝变成亡国之君!”
听闻苍秋顺利逃出琅远城,我稍加宽慰,可听百姓义愤填膺,想到自己的丈夫宁死不愿效仿我那时代的吴三桂,引狼入室。五味杂陈。当年的宫闱倾轧,上代的恩怨纠葛,已然难辩孰是孰非,惟有等到洛儿出世后,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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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心负疚,悄然离开繇州。虽有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战祸,可比之倭匪频顾的东六州,羲和极南的宜州海防相对薄弱,也因是先前萤姬执意不往云桑,前去接应的川津藩细作道会留在羲和,以待两位殿下回心转意。故出北地,萤姬便先行一步,单骑赶去南方寻人打点。朱雀守驱车随后,每遇关卡,便与我扮作一对寻常夫妻,亏得那个小里小气的登徒子难得大方,早先将他最是拿手的易容术传给向来不甚顺眼的朱雀守,惹人瞩目的美貌方未成我负累。可许是有孕在身,长途跋涉,不免疲累。虽是一路风平浪静,未遇险阻。可越近南方,我越发嗜睡,即使躺在颠簸不已的马车,也可一连几个时辰昏睡不醒。时须使力将我摇醒的朱雀守不免忧虑,我只淡一笑,不以为许:“孕妇贪睡,不打紧。”
如此这般,昏昏沉沉地进入宜州地界,待在萤姬之前所说的川津藩人落脚的偏远小渔村,见到一身渔妇打扮的即家妹妹,见她亦如自家大惊小怪的兄长,紧皱眉头,打量无精打采的我,摇首叹气,顾左右而言它:“你怎得这般打扮?”
不说也罢,一说反是激起即家妹妹一腔怨怼,睨瞠兄长,咬牙切齿:“我说哥哥,你小时候怎会和那种油嘴滑舌的无赖交朋友?”
没头没脑,我和朱雀守皆是莫名。于是乎,即家妹妹手脚并用,足有半个时辰,洋洋洒洒,痛陈那个扬言对她一见钟情的无赖的诸多不是。临末了,在兄长不甚苟同的冷瞪之下,极有气势地一脚踩上破破烂烂的椅子:“过去带人在东六州干那等下三滥勾当的时候,肯定抢了很多女人回去。都妻妾成群了,竟然有脸问我要不要嫁他为妻?!”越说越气愤,玉足一使力,颇是无辜的破椅应声肢解,“就算是亡了国的亲王,我好歹也算是个皇女,就是嫁个打鱼的,我也绝不和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怎生闻到一股醋味儿,我紧抿起唇,忍俊不已。正当即家兄长冷冷开口,数落自己的妹妹举止粗野,毫无教养,俨然渔屋主人的年轻男子手拎两只野兔,直呼萤姬的闺名,笑脸吟吟地推门进里。瞥了眼近旁横眉竖眼的即家妹妹,我了然一笑:“指不定过些时日,就该操心萤姬的亲事了。”
虽是意料之外,然亦情理之中。鹤卷昭人对朱雀守极是忠心,得闻皇太子回心转意,愿返云桑复国,亲自来此候迎,亦是自然。只是对少主行礼寒暄后,扫向我高隆起的小腹,摸摸下颌,点头慨叹:“不愧是皇太子殿下。”
也不知是感慨我肚里藏着一个健壮宝宝,还是损他家皇太子逃命不忘弄大「太子妃」的肚子。我扯了扯嘴,啼笑皆非。可这位川津藩的少主不比朱雀守真心实意,断不会利用我,另有所图。如若知晓我乃羲和国的德藼亲王,难保不会心生他念,横生枝节。惟有等到往后朱雀守大权在握,方可曝我的身份。微一苦笑,望见立在近旁的男子神色僵凝,张口欲言,覆上他的手背:“莫寻,陪我出去走走,醒醒神。”
朱雀守一怔,随即了然,轻柔反握,淡淡点头,扶起我往渔屋外走去。
日沉碧洋,风露清绵。徐步海岸,挥之不去的倦意稍渐消弭。我遥望远处成群嬉闹的渔家孩子,抬手轻抚小腹,淡柔一笑:“不管将来是何景况,可请即大人做洛儿的义父?”
越近这地处偏远的渔村,消息越是闭塞。入宜州前,尚且听说青龙守率八千紫麾军穷追不舍,苍秋几度遇险,然凭麾下士兵拼力顽抗,险象环生。此间却已全然不知以少牵众的丈夫现可平安。如若我们夫妻可度此劫,皆大欢喜。如若不然,洛儿便是我的余生。明了我言下之意,朱雀守虽是面不改色,可眸掠自嘲,苍凉一笑:“如若殿下他日得即大统,您肚里的小世子便是羲和的帝储,微臣不敢高攀。但会尽心竭力,护驾左右,保您和小世子安然无虞。”
我摇首,笑他糊涂:“如若复国,你便是云桑的皇帝。”
十几年来,效力别国君主,本是无颜坐享其成。可如要借兵与我,惟有大权在握。只得昧心为之。待成一国君主,他便永无可能,时时伴我左右。可即便如此,他一笑,意味深长:“如若微臣即位,云桑、尤是川津藩的百姓定然不满,怎生坐不长久。不过微臣已然寻到不激起民怨,亦可延续皇室香火的法子。待到那时,微臣便可了无牵挂,随殿下回羲和。”
我微愕,可朱雀守言尽于此,抬手扶在我腰际,轻缓徐步,沉毅前行。
贰拾玖章 · 涅磐 '二'
“我们的船藏在那座无人岛。”
因是我一路精神不振,朱雀守坚持歇息一夜,再行渡海远航。故而次日清晨,鹤卷昭人与萤姬例行斗嘴后,搂过香肩,下颌险些为佳人脑门撞得脱臼之前,遥指远方一座绿岛,“今夜子时启程。”
撇下孤军奋战的丈夫,独自流亡异乡,怎生不安。可为保肚中苍家血脉,是夜惟有坐上渔船,悄往无人岛。静夜寒凉,星沉无光。我拢紧了大氅,仍感寒瑟。朱雀守见状,解下披风紧裹住我,许是耳濡目染故交的不拘小节,极是自然地拥我入怀。下意识推拒,可护在小腹的手摸得一阵胎动,我微一迟疑,终是低首,依偎在他身前撷暖。
“今儿个虽是冷了些,可也不能全都躲洞里去,怎生留个人在这里接应本少爷呐。”
虽无人烟,可小岛奇特地势乃成天然船坞,将船藏匿在此,确是不易察觉。登上小岛背面的海滩,见无人在此候迎,鹤卷昭人蹙眉自语,领我们前去泊船地。见我扶着酸沉的腰,勉力快步跟上,紧随在后的朱雀守上前劝我莫要逞强。淡一笑,我下意识回首,可未及开口,余光却是瞥见近滩一方巨礁之上,一道颀长人影背立清冷月光,张弓满弦,箭指手执火把殿后的朱雀守。猝不及防,根本无暇细思来者何人,我惟及勉力将他扑倒,千钧一发,虽是避开亟利而来的箭矢,可来人显是要置我们于死地,迅疾再放一箭,直指倒地爬不起身的我。
“殿下!”
萤姬凄厉惊呼,疾奔而来,可已于事无补。我亦难支身规避,惟是下意识侧身护住小腹,闭眼,原是听天由命。然听闷哼一声,亟亟睁眼,便见朱雀守半撑在我上方,眉峰微蹙,许是伤得不轻,手臂微颤,摇摇欲坠,即要倾倒之时,冲至近前的鹤卷昭人及时托住他的身子。
“混帐!”
一声怒不可遏的暴斥,他扶着重伤的少主,抽出长刀,指向巨礁之上的人影:“暗算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可惜我们的敌手从来不知寡鲜廉耻为何物,且是潜移默化,与他主子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当萤姬将我扶起,望着悠步走近的男子,我渐然瞠大了眸,怔愕良久,悲极,反是一笑:“逃得再远,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心。”
一场棋局,如不能看穿对手所有的后着,终将功亏一篑。最后棋差一招,是我技不如人。可苍秋费尽周折,调虎离山。淳儿代我涉险,生死难料。如不知晓我们为何输得一败涂地,我死不瞑目。轻推开萤姬,勉力支起身来,趄趔数步,挡在三人之前,冷然相望,淡问讥嘲冷笑的男子:“未大人怎知本宫在此?”
成王败寇,未央眉峰轻扬,极是不屑地一笑,抬手击掌,自巨礁后现出三人,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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