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成王败寇,未央眉峰轻扬,极是不屑地一笑,抬手击掌,自巨礁后现出三人,正中一个矮小男子深低着头,在身后两个黑甲兵士不甚耐烦地催促之下,方才举步而来。
“是你!”
未至近前,便听身后的萤姬怒喝,正欲冲上前去,被我展臂拦下:“他是谁?”
怎生须得知道这个令我止步于此的男子是何人物。我冷凝而视,听萤姬愤恨道是在渔村接应她的川津藩细作,睨了眼满脸得色的未央,隐知几分玄故,颌了下首,未及开口,近旁的鹤卷昭人已然杀机毕露:“当初虽然奇怪你为何请缨留在羲和,可你说是没能劝动雅宫殿下同往云桑,将功赎罪,我相信了你。没想到你竟然投靠羲和人,出卖本少爷?!”
那个川津藩人无颜以对,跪下身去,重重叩首。鹤卷昭人怒极,可肩负伤重的皇太子,紧攥刀柄,恨瞠叛徒。我在旁淡睨叩首不止的倭人,微是一笑:“鹤卷少主莫要动气,我想你的手下背叛你,定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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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眸冷睨未央,他亦无意故弄玄虚,淡淡一嗤:“原不打算给他解药。可事有差池,留着这个倭人亦然无碍,也便留他狗命,没想到最后竟是大有用处。”
早在金沙岛,太政大臣与鹤卷昭人联手逼朱雀守回云桑复国之时,便已埋下祸根。这川津细作原是鹤卷昭人的亲信,暗中与太政大臣往来通气,却在我和即家兄妹登岛后不久,落入暗里跟至金沙岛的未央之手,被灌秘毒,供出川津藩人即要来袭。未央有心借此生事,令之不得泄露半字,将他放回鹤卷昭人身边,可事出意外,我终是侥幸逃过一劫,自然遗憾。掂量这寻借口折返羲和索要解药的川津细作与即家兄妹往后许有往来,留之无妨。未想这回苍秋携妻出逃,最后被这佞人看出破绽,顺藤摸瓜,终令我功亏一篑。
“和苍世子的人马两度交锋,皆未见到即大人,怎生蹊跷。”
不论是何景况,誓死追随,对我不离不弃。百密一疏,我竟是忘了朱雀守的执拗,却令对他性情很是了解的昔日旧部窥得蹊跷,悄然抽身赶去南方,寻那身中秘毒须得每月问他求要解药的川津细作。却是歪打正着,得知与苍秋同行的不过是个替身,即家兄妹正「密谋」将我带去云桑,亦未即刻对彼时未有察觉自己已然身陷险境的萤姬下毒手,定要一网打尽,将我逼到走投无路,惟余绝望,方才顺遂心意。
“呵……”
降其人,先行毁其心志。这对主仆实在了得。我轻笑出声,抬首望向铅云低垂的晦暗天幕,渐然扬高了唇。
它既要亡我,缘何我不能笑它未曾开眼,令这世间黑白颠倒,伦常倾覆?
我笑得肆意张狂,笑得干涸了泪,仍未自绝望的深渊恍过神来。然在我濒临崩溃,愈渐癫狂,那个身负重伤的男子却是推开故交,跌跌撞撞,上前勉力拥我入怀。
“我们走……”
抬眸,如水清润的墨瞳,惟余掩得力不从心的怜惜与深情。轻抚我为凄啸狂洌的海风吹散的长发,即使未央一声令下,四周火光渐起,将连绵沉黯的苍穹映成怆然的猩红。他只一笑,淡然无惧。纵是负隅顽抗,亦要走到最后一刻。侧身将我紧护怀中,步履维艰,朝来时的方向,走向那条颠簸惊涛骇浪的渔船。
“大人勾结倭匪,挟主出逃,该当何罪?”
闻此这荒唐至极的控辞,我和他俱是一笑。只是身后凌厉剑风渐近,望了眼这个无悔护我至此的男子,我含泪莞尔,终是抬手,将他重重推开。
“赶紧走。”
勉力紧攥深没入肩胛的长剑,不令抽回。可朱雀守无动于衷,只死死凝住自我掌心淌落的鲜血,眼里聚起无可遏止的狂怒。我苦笑,转眼冷凝近前那双喜怒难辩的阴冷眸子:“只要未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本宫任你处置。”
只是当初他敢悖逆茈尧焱,对我见死不救,此刻更不会顾念朱雀守和另二人的性命。惟是残佞一笑,用力抽回剑去,正要刺向我的心口,永除祸患。忽得一颗飞石自后击中他的手腕,长剑震飞了出去,猝然不及,在场之人皆是怔愕,未央更是愤恨回首,可乍见不知何时现身海滩的二人,尤是凝住其中身披墨黑斗篷的颀长男子,遽尔无措。
“皇……”
“如果朕不来此,你可是打算杀了梅儿?”
声如寒潭静水,杳澜冷冽。转向恭然侍立在旁的玄衣男子,小声授命,后者颌首会意,瞬至未央面前,未及看清他的动作,未央已中一掌,整个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沙石地,直待良久,方才勉强半跪起身,愤懑瞠向疾袭之人:“是你泄了口风?!”
玄衣男子垂目不语。未央愤恨渐深,可听徐步走近的帝王漠声告警,即使不甘,敢怒不敢言。
“你虽是死卫之首,可莫要忘了,朕才是你们二人的主子。”
急转直下,未想眼见一幕窝里反的好戏,我淡讽一笑。如初见时一般打扮的当今圣上未有抬首,惟感风帽底下的寒漠眸子深凝我隆起的小腹,冷如霜雪,寒气陡生。我下意识去掩,便听冷笑轻哼,他转身走向未央,淡漠道:“朕素来对你极是信任,可听说你扣了宜州军,置梅儿于险境。这回又背着朕,独自带人来此。朕对你好生失望。”
自跟随未央身边的另一爪牙得知最是得力的心腹近臣擅自带人南下,隐感异样,亟赶而来。且是千钧一发,救我性命,当是感激不尽。我轻扬起眉,毫未领情。遭主斥责的未央亦是挺直了背,无愧于心:“德藼亲王居心叵测,一日不除,皇上的龙位便不安稳。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上的千秋功业,微臣斗胆,请皇上莫要因小失大,为了一个女人,毁了您来之不易的帝位。”
如是撇开彼此间的恩怨,未央确是难得的忠臣。可他的主子却是不以为然,重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朕的事,朕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擅作主张!”
尽忠竭力,到头来却是换得此下场,未央面色晦败,眸中渐然蓄起盛怒,扬眸冷瞠向我。脑海勾勒往日他如何待我,如法炮制,我讥嘲一笑,幸灾乐祸:“皇兄已是位极人上,大权在握,凭本宫一介无权无势的妇孺,还无此本事,与皇兄一较高下。”转望背对向我的男子,我冷淡道:“就如适才对未大人所说。只要皇兄放即家兄妹与鹤卷少主一条生路,我随你回宫,任你处置。
如此一来,我便是踏上不归路。朱雀守与萤姬齐声反对,鹤卷昭人更是怒瞠羲和君主,挥刀相向,意欲玉石俱焚。我高声喝止:“闭嘴!”落得如此境地,许是茈承乾命当如此。可这回再也不能牵连任何无辜之人,自怀中抽出防身的匕首,抵在颈侧,迫即家兄妹与鹤卷昭人莫要轻举妄动,亦是最后威胁茈尧焱,“如果皇兄答应,我甘愿入宫侍奉你。如果你定要杀他们三人,我现便自刎,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最后的筹码,竟是我自己。我自嘲,默然静候,不无意外,终是等到茈尧焱冷笑松口:“朕要的只有德藼皇妹……”微偏过首,淡声对我身后怒目相向的鹤卷昭人道,“带着你的主子,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性情耿烈的川津藩少主自是不堪这番辱词,正要发作,我摇首请止:“少主意在复国,万事当以皇太子的性命为重。”
他一怔,落此四面楚歌境地,已然不可逞一时之气,攥紧了拳,终是忍下这口恶气,走回来扶起朱雀守。
“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深望了我一眼,他欠身施礼,我苦笑,除了会拖累别人,我根本一无是处,现下亦不过是仗着茈尧焱对我尚未断念罢了。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他挺身挡住的萤姬:“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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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忿忿不甘,然亦无可奈何。冷瞪了眼帝王,她走上前来,俯身近耳:“等哥哥的伤有了起色,我们就回来救殿下。”
一脉相承,与她兄长一般执拗。规劝他们莫再为我以身犯险,亦是枉然。苦笑了笑,轻拥住伴我走过那段最艰难时光的好姐妹:“盼你们早日一统云桑,了却即大人多年来的夙愿。”
离别在即,在我面前素来坚强的萤姬亦是潸然泪下。我悲凉一笑,将她轻推向鹤卷昭人,她仍是不愿回头,直待朱雀守开始愤怒挣扎,咬了下唇,方和鹤卷昭人一起将兄长强行拖去渔船。适才发觉朱雀守背后已是一片猩红,如不是失血过多,早已挣脱两人钳制,回身与帝王鱼死网破。望着力不从心的男子紧倚弦边,目不转睛地凝住我,眸中满布痛色。忍着肩处的剧痛,我强挤出一抹柔笑:“好生活着。这是「本宫」对你最后的命令。”
对鹤卷昭人使去眼色,他颌首,趁君心叵测的羲和皇帝尚未反悔,奋力划离这座已成炼狱的无人小岛。淡望一对神色痛郁的兄妹,我强颜欢笑,轻挥尚能活动的右手,直待那叶轻舟隐没无垠夜色,背后响起未央不甚甘愿的冷唤,适才放下,敛容回眸,冷淡问他:“本宫的夫君现在何处?”
许是抓着我的软肋,佞人扬起慵懒的笑:“两日前,微臣得贝大人飞鸽传书,幸不辱命,已将他们逼进一处深山,现紫麾军封了各个山口,只要放火烧山,就是苍世子身怀绝世武艺,亦是插翅难飞。”
任苍秋武功高强,怎般善于用兵,亦不可能自始至终,以少胜多。即使早有准备,可已渐麻木的心仍是一阵刺痛。阖了阖眸,泪已干涸,我只得轻扬起唇,淡淡一笑。未央见状诧异,敛去不可一世的张狂,眼神渐冷。我视若无睹,惟是凝望阴冷眼瞳之中的倒影,笑渐绝艳。
花开荼蘼,逼进绝境的美,原是这般惊心动魄。
轻呵了声,我摇了摇头:“很久以前,本宫就想送未大人一句话。”沉静凝住这个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男人,云淡风轻。然是一字一字,无比清晰,“你不过皇兄的一条狗,只让人觉得可怜。”
这般趾高气扬的男人,容不得旁人诋毁。笑迎他恼羞成怒的瞠视,我揉了揉酸沉的腰,抚上胎动频频的小腹。已然断了所有的路,如连苍家的血脉都保不住,实在对不起生死未卜的丈夫。望向缓步而来的恶魔,纵是渺茫,我跪下身去,低声下气:“这孩子是我的命。只求皇兄网开一面,让我生下他,饶这孩子不死。”
我深躬下身,分秒却如光年漫长,沙石揉进右手掌心的剑伤,却是浑然未觉痛楚,惟是祷祝老天莫要夺了我对这现世的最后一丝希冀。足有半刻,我方听得沉声响起,清凌寒冽,意味深长:“朕答应你,不会杀了这个孽种。等你生产之后,朕再接你回宫。”
我暗喜抬首,却只望见孤傲背影如尾黑扬羽,翩跹渐远。只要这孩子性命得保,即使从此天涯两隔,亦已无谓。故而将我软禁在宜州的州府驿馆待产,我未有一蹶不振,好生养身,规律作息,直待八个半月的时候,肚子已然隆到匪夷所思的境地,每走几步便已力不从心,方才放弃晨昏在后花园散步的习惯。
“这么大的个头,定是个胖小子。”
驿馆中人皆不知我是何身份,只当是将我带来此地的京城大官的夫人,专事伺候我的老嬷嬷以过来人的眼光,慨然打量我的身形。我只淡一笑:“是男是女都无妨,健康便好。”
许是午睡时刻,洛儿亦感倦殆,舒展他的小胳膊小腿,伸起了懒腰。抬手轻碰,触得鼓起的肉疙瘩,再一碰,即刻杳去无踪。我不由失笑,拉高锦衾,闭眸小憩。只是这一如既往的早春午后,我还未足月的孩子不知为何,迫不及待地提前临世。似梦非梦,因是下腹一阵剧痛,我蓦得惊醒,抬手拂额,却是拭得满手冷汗,隐感异样,正要唤伏在旁打盹的嬷嬷,却感一阵剧烈的宫缩,痛得深弯下身,攥住床帏,连带悬在帐顶的薰炉一并扯了下来。
贰拾玖章 · 涅磐 '三'
“怎么了,夫人?!”
被惊动的老嬷嬷睁眼却见我半伏在床边,仿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不由惊惶,立时扶我躺平,摸了摸我的肚子,确是临产在即,立刻出外唤人。许是我猝然早产,惟听门外一阵骚动,可已无暇他顾,身如撕裂,痛不可耐,我攥紧身下的褥子,恍若听见身边满是仓皇的女声,却是睁不开眼,勉力清醒意识,顺着稳婆示意呼吸。只是我的洛儿仿已知晓出世后便要骨肉分离,与其降生在这是非颠倒的世界,不如滞在妈妈的肚子里,一起去地下,等他亦然命在旦夕的父亲。间歇清醒,惟见日头西斜,月华轻洒。朝阳初展,夜幕低垂……两天一夜,我这个娘亲已然筋疲力竭,挤不出一丝痛吟,洛儿仍是迟迟不愿落地。恍惚间,我艰难牵起唇角。
咱们一家三口如能在地下相会,未尝不是一桩幸事,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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